第4章

大boss谢夺落坐后不久,年纪最小的十皇子谢安,赶在卯正时分,匆匆踏入上书房。

跟侍讲先生打完招呼,谢安去第二排坐下,揉了揉惺忪睡眼,转头看向隔壁桌一脸漠然的某危险同学:“九哥,昨日讲到哪了?”

不等谢夺答话,第一排的八皇子谢靖猛然回过头,两眼放光,抬手唰唰唰就给弟弟的课本翻到了今天的授课内容,并给了两个弟弟一个鼓励的眼神。

看来这位学霸并不责怪弟弟们没跟他一同坐在第一排。

真是个心大的哥哥。

这间课堂总共就摆了两排长长的桌案,每排有五张座椅,谢靖一个人就占了一排……

“小白。”

正暗暗观察皇子们的一举一动,忽然听见林翁的轻声呼唤,韩皎赶忙抬头待命。

林翁吩咐道:“你也入座罢,老夫若有讲得不够细致之处,请你替诸位殿下解惑。”

韩皎一惊,难以置信地注视林翁。

他一个庶吉士,能跟皇子坐在一起吗?

电视剧里可不是这么演的。

一阵沉默。

韩皎的迟疑,引起了皇子们的注意。

韩皎立即调匀呼吸,面朝林翁微一颔首,转身绕过书案,朝三位皇子一揖,便壮着胆子往第一排谢靖身旁走去。

“先生且去指点他二人罢。”谢靖用拇指朝身后指了指两个不成器的弟弟,笑道:“今日这篇,我一早通读过了,并无困惑之处。”

这学霸居然不需要私人辅导服务。

韩皎把迈出的脚收回来,目光缓缓移向后排两位学渣。

后排的谢安立即乖巧地抓住自己和九哥之间的那张座椅,往后一拉,回过头,对韩皎做了个请的姿势,十三岁的脸上扬起天真友善的笑。

于此形成鲜明对比——九皇子谢夺始终一手托着侧脸,垂眸盯着课本,长睫耷拉着,俊美的容貌丝毫没能削减他浑身透出的冷漠。

虽然知道此时的谢夺并不是个可怕的人,韩皎还是担心自己给这终极boss留下糟糕的印象,小心翼翼绕过后排,走至中间座位。

因为心中的防备,他下意识把圈椅拉近了谢安,刚欲落坐,一旁某双拒人千里的长睫,陡然一掀,一双深茶色眼瞳凌厉地扫向韩皎侧脸。

千钧一发之际,韩皎做出了正确判断:把手里的圈椅反滑向谢夺!

让终极boss受到不公正待遇,那不是找死吗?

这种时候,当然要靠谢夺近一点,方便boss随时提问。

落座后,余光察觉boss的眼睫再次漠然地垂下去。

警报解除。

还好这节课讨论的是孟子万章上篇,韩皎早就恶补过,用不着担心被皇子们问住。

事实上皇子们并没有向他提问,也没有空暇提问。

林翁一直侃侃而谈,书本上简单一段对话,他并非只解释对话的含义,还会列举其他典故来印证圣人的回答,并且引申到为人处世的方方面面。

孟子有一段原文说的是:舜的父母和弟弟多次合谋,想要杀害舜,以夺取舜拥有的一切,而舜死里逃生后,非但没有报复父母兄弟,反而把谋害他的弟弟封为诸侯,虽没有治理国家的权利,但能享受富贵荣华。

这段对话中,孟子的回答,就是要以仁爱消弭亲人间的怨恨,以德服人嘛。

韩皎一直以为,林翁讲解这段时,会说一些仁义道德之类的场面话,就是那种放在现代社会会被群嘲的假鸡汤。

出乎意料的是,林翁没有强调舜的仁义,而是谈论谋害事发之后,舜极力抓准弟弟对自己的愧疚,以德服人,从而放大弟弟心中对他留存的兄弟情谊。

林翁说,现实中,很多时候不可能达成你死我活的局面,这种处事之法,能够化解生活中一些尖锐矛盾。

这个角度的讲解分析,刷新了韩皎对士大夫的认知,竟然敢拿圣人之言活学活用,难怪皇子们听得津津有味。

因为没有下课铃,林翁一直讲到嗓子不太舒服才停下,让皇子们自行温故探讨。

万万没想到,灾难会在这课间休息时段找上门。

“我有个问题,想向先生求教。”前排的谢靖忽然转头看向韩皎。

这学霸不是不需要私人辅导吗?

“殿下请讲。”韩皎微笑回应。

谢靖似乎略显犹豫,顿了顿,才诚恳地对韩皎道:“先生认为,‘伏虎而不以柙,禁奸而不以法,塞伪而不以符,此贲、育之所患,尧、舜之所难也。故设柙,非所以备鼠也,所以使怯弱能服虎也’,与亚圣的以德服人,可以并存吗?”

韩皎:“……”

什么伏虎?什么怯懦?

《孟子》里有这段话吗?

你小子是来砸场的吧?

见韩皎忽然睁大眼睛,谢靖以为他听出自己的疑问有冒犯亚圣之嫌,赶忙解释道:“我只是有些疑惑,韩非子之说与孔孟之学,是否能够取精华而相合,让万方子民化畏惧为诚服呢?”

韩皎:“……”

法家?

这题超纲了。

这不寻常的沉默,引来了韩皎身旁两位皇子的目光。

谢安一脸好奇地等待着小白先生为八哥解惑,而另一旁的谢夺……

韩皎能确定,谢夺这小子的目光并不是疑惑,他分明在用狐疑的眼神斜斜盯着韩皎。

赶紧回答。

得立即回答!

“殿下的想法着实令微臣惊异。”韩皎嘴角扬起平易近人、博学深邃的微笑,淡然注视谢靖道:“您是想问微臣,两者能否并存,还是对前者学说有异于先贤的想法?”

得先多套点话出来,想办法弄明白那句法家学说的具体含义。

“我并不敢对先贤学说妄加评断。”谢靖嗓音小了,显然担心自己的胡思乱想有悖圣贤之道,犹豫须臾,才委婉道:“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法家既说令天下公平,又要以柙伏虎,以怯懦能伏虎,这似乎……”

韩皎淡笑鼓励道:“殿下无需顾虑,各家学说都可以探讨新的见解,倘若畏惧人言,而藏大弊于圣贤大道之后,于国于私,皆是憾事。”

谢靖受到鼓舞,这才坦然开口:“我是觉得,伏虎而强鼠,这是否能算得上真正的公平?若律法处处牵制猛虎,我等勤学经史、苦练武艺,又有何意义?”

见他说完了,还没跟上节奏的韩皎立即给了他一个惊讶的眼神,让他自己去体会。

但也不能冷场,韩皎赶紧侧头,看向一旁乖巧的谢安,微笑道:“殿下,您怎么看?”

突然被cue的小学渣谢安,脸色微微一红,神色无措地支吾道:“我见解不如八哥深刻,所谓‘使怯弱能服虎’,似乎是律法让弱者能制约强者,确实对强者有些不公?先……先生以为如何?”

小学渣可怜唧唧地表示以韩先生马首是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