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杨明顺可委屈了:“您把人惹怒了,还指望她自己跑出淡粉楼来见您?小的可是说破了嘴皮子才让她到窗口站一站……哎,督公您干吗?”

没等他絮叨完,江怀越已经阴沉着脸下了马车。

桃红花灯重叠出繁复光影,烁烁明莹犹如风中散飞的烟花,楼内有人在弹唱南曲,缠绵婉转,极尽柔情蜜意,好似漫天桃粉拂过,覆满了山涧清流。

他只站在对面的街角,光亮照不明的地方,背后是紧闭的门扉,一如他的心。

相思攥着杏白的帘幔,一扯一揪,绞断了丝丝缕缕。满眼都是未消解的怨怼,可是一抬头望到他的身影,愤愤不平的哀怨又被忐忑犹豫所替代。

若是换了别人,早该主动入淡粉楼来了吧。不管是解释,还是沉默,总会面对面相坐着,或继续吵闹,或彼此忧伤。可是他不会来,也不能来。

因为隔着长街,沐着夜色,她在灯影里,能够毫无掩饰地望着他。他还是那样不动声色,静静站在街角,抬头看她,潋滟微寒的眼里透着亮澈的黑。

他的眼里有无穷尽的话。

像是积蓄了许多年,被刻意层层叠叠覆压在冰雪下,却没人能拂开,让这无尽的黑暗地底透一丝光亮。

渺茫的曲声连旋如珠,她的心忽忽跳动。不知为何,就想要亲手将那覆压着他的冰雪尽数拂开,她甚至能听到在那幽黑世界里有个声音在唤她,求她,可是又那样骄傲,那样害怕,以至于只是无声等待,而不肯或不敢伸出手来。

她不由红了眼眶,她想让他上楼来,但是知道不可能。

“相思,起风了,你还站在窗口做什么?”后面有人笑着叫她。她转过身去应付了一句,再回头时,却不见了江怀越的身影。

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那辆马车已经又朝着街头驶去。她的心跳荡了一下,随即慌乱着跑出了房间,跑下了楼梯,奔出大门。

看门的小厮诧异询问,她也不及回答,只朝着马车驶离的方向追赶。

可是马车已经越来越远,她追得艰辛,尽惹来行人注意。满心委屈与焦急,脚步匆匆还待往前,却在巷口被人一把拽了进去。

“干什么!……”她惊叫起来,随后就看到了拽着她胳膊的人。

满腔惊怒顿时凝固。

昏暗的高墙阴影下,江怀越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相思心跳激烈,结结巴巴了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来?”他还是那样冷峭,话音里却还带着几分怨怼。

她这才想起自己本来应该更生气的,于是虎着脸道:“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纡尊降贵地躲在这角落?”

“躲?我需要躲?”他冷笑,还拽着她的手臂没放开,“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居然还记得我的身份?”

相思争辩道:“要不是您故意说刺伤我的话,我又怎么会生气?”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的气势明显减弱,便冷着眉眼不看他。

他没立即反驳,过了一会儿,慢慢将手松开。“我哪里故意刺伤你?”

相思别过脸,冷哼道:“您自己心里难道不明白?用得着我了,千方百计叫我出来,等下次不需要了,又将我抛掷一旁,换了是您自己,会乐意被人利用?”

江怀越又沉默片刻,才道:“不是有意将你抛掷一旁。”

“那为什么……”

他没回答。

萧萧夜风微寒,掠过两人衣衫,江怀越在昏暗光线下看了她一眼,转而道:“你今天是不是接到了太傅的邀请?”

相思抿紧了唇,不说话。他又道:“我真的不与你置气,这件事关系重大,等做完了,你要怎么谈,都可以。”

听他说出最后一句,相思的心猛地跳了跳,可还是将信将疑,愠恼未散。“您又是要骗我上船?”

他有些无奈。“怎么说的,谁骗你上船?”

“贼船!”她泄愤似的跺了一脚,“我不答应。”

巷子里有人经过,看到这两人偷偷躲在阴暗处说话,不由好奇窥探。江怀越只得背转过身,靠近了她,压低声故意狠狠道:“你忘记当初怎么求我帮忙了?现在居然敢这样同我说话?!”

相思想到那时候的自荐枕席,脸一下子红了。“好端端提这干什么?”

“让你别忘记当初是被谁救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语塞,随即还击道:“您是本来就要收拾高焕,顺手把我和姐姐捞出来了而已,再说您还想杀我灭口呢!”

“……行,那你是铁了心不再为我做事了?”他冷着眉眼,气氛有些紧张。

相思愣怔了一下,居然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应答,江怀越气她不给答复,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相思手足无措地跟在他后边,索性也不说话,就那样盯着不放。

他本来是要朝外面去,可是发现她跟着,就又沉着脸回过身道:“跟着我做什么?不怕被人看到?”

相思脱口而出:“我不怕,怕的是您。”

他愣了愣,心里有奇怪的感觉,却无法表达。过了一会儿,相思又道:“督公刚才说的当真吗?”

“……什么?”他已经被她折腾得有些晕头转向,只不过表面还保持着惯有的清高。

“就是说,帮您办完这次的事情,有什么话,都可以谈,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对吗?”她用濯濯清亮的眼望着他。

江怀越莫名一阵心虚,但是话已出口无法更改,只得硬着心肠颔首。她眼波流转,忽然上前一步,轻柔缓和地问:“那您这一次,是要我做什么呀……”

她说话常带拖长的尾音,软软糯糯,此时忽然从生硬转为温柔,叫人承受不住。

江怀越定了定神,才道:“孙太傅邀请你明日去府上是吗?”

相思看看他的眉眼,忽然笑起来:“大人您想让我去?”

他被她笑得发慌,板着脸道:“笑什么?让你去,是有目的的……”

“那我去。”还没等他说完,相思就主动接下了任务,让江怀越有些讶异。

可是她却还是一脸欣悦,好似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只是大人您要说话算数,不能再耍无赖。”

*

因为相思出人意料缓和了情绪,所以江怀越之前设想的种种方案都落了空。直至他重新坐上马车返回西厂,心里还有些疑惑。

但既然已经说好,那也不再多想。次日临近中午时分,他再度前往太傅府邸赴宴。孙寅柯此次设宴是为了庆贺长孙孙政被任命为户部主事,对于二十出头的新科进士而言,能担当此任也已经算是仕途的良好开端了。

上一次来太傅府邸时,孙政恰好有事没能赶回,因此江怀越没有与他照面。这回才踏进孙府,就见他正带着管家迎接宾客,年轻的脸上满是春风洋溢的笑容。江怀越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径直入了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