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半生(十七)

严岑的话一向令人信服。

许暮洲本来以为秦薇会欣喜若狂,谁知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反而露出一个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苦涩笑意来。

她看着面前的人,抛开对立的立场来看,许暮洲长得很不错,他穿着一身研究员规制的白大褂,左胸前的口袋边缘别着一张身份胸卡,为了掩饰一些细微的眼神变化,还带了一副防辐射的平光眼睛。

如果单从长相上来看,他跟中央基地格格不入。这当然不是说他的相貌怎样,而是他的气质。

新纪元的人们经历了灾难、战火和背叛,他们背井离乡,被全新的人类社会群组粘合在一起。虽然灾难已经过去了,但是大多数人还停留在那漫长的动荡中无法脱身。

高等区的人们看似高高在上,恨不得一门心思地跟贫民区的人们划清楚河汉界。可秦薇看得很清楚,挡在他们之间的阶级不是分配不均的资源,也不是所谓高等人的头衔,而是一种令人心安的生活。

这些高等区的人们享受着适宜的温度和环境,也不需要为了生计奔波发愁。于是他们恨不得闭目塞听,对外面的穷困视而不见。高等人的身份像是一张诺亚方舟的船票,可以保证他们在再一次灾难来临之前登上逃生的船。

这也是新纪元阶级差异如此之大的原因。

归根结底,这些生活在高等区的人们,因为挂念太多,反而比那些贫民区的人更怕死。

他们比任何人都害怕现在安稳的生活只是镜花水月。

秦薇无数次地查看过监控,也询问过跟许暮洲共事的科研人员,在许暮洲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很了解这个人了。

许暮洲跟宋妍有一点很相似——他们都对未来并不在意,哪怕某一天忽然死去,这一天也不会跟平时有什么不同。秦薇最初认识宋妍的那些年,还以为她是破罐子破摔,准备过一天算一天,现在看到许暮洲,秦薇才恍然发觉,他们不是对生活毫无期待,只是他们根本不属于这里而已。

一想到这,秦薇不可避免地想起这四年多来那些无孔不入的思念。秦薇至今还记得那天她匆匆回家,一开门却只见到了那间空荡荡的房间是什么感觉。她在那一瞬间甚至没有悲伤,也不记得绝望,只剩下一种心如死灰般的静默。

这种大火燎原般的感觉见缝插针就要出来找找存在感,秦薇被折磨了四年,最初每次想起都是一阵挖心剜肺的疼,疼到后来先是习惯,再后来干脆麻木了。结果现在终于有人亲口告诉她,她那些近乎不切实际的妄想是真的——于是在这一刻,那些在深夜、黎明悄然冒头的后悔和遗憾骤然跟那些痛苦的训练一起,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东西。

她再一次,再一次遭受了无妄之灾,要平白无故经受这样毫无意义的苦痛。

但秦薇的第一反应依旧是高兴。

只可惜这句肯定已经来得太晚,虽然秦薇本能地觉得应该高兴,却已经找不到最初那个期盼肯定的感觉了。

“你……”许暮洲有些不落忍:“不想笑可以不笑。”

秦薇看了他一眼。

许暮洲看了看严岑的脸色,反正对方刚刚已经间接承认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他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顾忌了。

“我知道,这种事很难让人接受……比如发现已经死去的亲人活得好好的,会有被欺骗的感觉。”许暮洲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但是你别生她的气,她也是身不由己——”

“我不生气。”秦薇淡淡地说:“我很庆幸。”

“或许你不太能理解,但我说的确实是实话。”秦薇像是在短短两句话内收拢了情绪,她放下手中那根没点的烟,重新靠回了椅背上,说道:“我承认,我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我摸索了四年,希望找到她活着的证据——但我也清楚,这是一条看不到未来的路,我或许终其一生都看不到曙光。我一边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一边也会怀疑,如果她真的死了怎么办……我就是这么在自己的撕扯中坚持了四年。直到刚刚——”

许暮洲越发觉得这个活儿实在太折磨人了。

看着原本强大的人自揭伤疤,实在不是个好体验。尤其是对方还完全不知道疼,翻开展示的时候也不知道小心一点,就那么随意地把已经结痂的伤口撕扯得鲜血淋漓。

——宋妍知道秦薇现在变成这样了吗,许暮洲忽然想。

宋妍印象里的秦薇,还停留在四年前,她印象里的秦薇虽然看起来不好相处,但就像小动物一样,混熟了之后就会翻开柔软的肚子给人看,又乖又软,还得到了个“草莓小蛋糕”的可笑评价。

在来这个世界执行任务之前,宋妍还曾经拜托严岑别吓到她。

——那宋妍知道秦薇现在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吗,许暮洲不太敢想这件事。

“事已至此。”严岑不由分说地打断了秦薇这种自我折磨,说道:“我们谈谈。”

“谈谈你们的目的吧。”秦薇说:“宋妍是为什么来的,你们又是为什么来的。”

“为了让你走原本该走的路。”严岑说:“宋妍是为这个来的。”

“可是她爱上了我——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原本该走的路’里面不应该她,所以她才离开了,对吗。”秦薇说。

连严策也不免称赞秦薇的敏锐,情感上的纠结没有影响她的判断能力,正如严岑可以在细微之处窥探秦薇的真实意图一样,秦薇也发现了她想要知道的真相。

“是这样。”严岑承认得很干脆:“所以在那之后,出现的所有人,都是为了让你忘记她,或者说放下她。”

秦薇轻轻地笑了一声。

她笑得十分不屑,又带着一点小女孩般的自得,像是枯木中发了一点细小的绿芽,是了无生机中唯一的鲜活颜色。

“为什么不肯。”许暮洲说:“你自己很清楚,哪怕你只是接受她不在了这件事,都会让你好过很多。”

“许先生。”秦薇说:“你有非见不可的人吗。”

许暮洲一愣。

“没有。”许暮洲很快说:“我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朋友也大多是点头之交,我只要顾好我自己就行,没什么牵挂。”

“怪不得。”秦薇收回目光,说:“如果有一个人,她在恰好的时机出现,占据了你的全世界……然后忽然离开了你,你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想见她的。哪怕这个代价是你自己,也在所不惜。”

“你——”

“许先生。”秦薇打断他,接着说道:“你没法体会到那种感觉,和挚爱分隔在两个世界,你明明能感觉到她就在某个地方,但隔着一层无法打破的屏障,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穷极一生也无法相见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