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沉梦(二十五)

就在许暮洲离开房间的一刹那,原本城堡窗外的阳光忽然消失了,那些从窄窗内跻身进来的阳光像是在瞬间被从这个世界上抹消了,整座城堡在瞬间沉入了黑暗之中。

粘腻腥臭的黑色海水从海岸上悄无声息地蔓延上来,在一次次冲刷中拍上海岸,从窗缝中溅进城堡。

二楼的木质栏杆上布满了黑色的斑驳污渍,大半的栏杆因为潮湿腐烂而变得千疮百孔,支在地板上左摇右晃。

大门上的钟表指针缓慢地向前一步一步地走着,因为长久没有保养的缘故,指针挪动得很艰难,能清晰地听到金属剐蹭的细微声响。

许暮洲脚下的地板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灰,打眼望去,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破损痕迹,临近窗边的时候更是如此,窗下的地板不知被什么东西腐蚀出一个个丑陋的坑洞,密密麻麻地集中在窗下的一小块区域上,看一眼都头皮发麻。

窗户上的木板钉得异常凌乱,铁钉旁布满了尖锐的划痕,拇指粗的铁钉深深地从木板上嵌入墙壁中,带着一股要将人封死在这里的狠劲。

原本陈旧却干净的城堡在转瞬间变了模样,像是终于剥去了那层粉饰太平的外衣,露出底下真实的模样来。

——是陈腐的、阴暗的模样。

这是好事,许暮洲想,这说明他们终于找到了任务重点。

许暮洲不偏不倚地跟“女巫”对视着,对方看起来不如托娅那样精致好看,只能勉强称之为平平无奇,是张看过之后都不会怎么记得的大众脸。

可她又太瘦了——托娅虽然也很瘦小,但看起来也只能算是个偏瘦身材而已。但面前的女孩显然瘦的有些过分,她露在袖口外的手腕看着比二楼的木栏杆粗不了多少,下巴尖尖的,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细长,看起来无端端地显得有些渗人。

一直被托娅抱在手中的水晶球也不在女孩手里,许暮洲下意识四处扫视了一圈,才发现那球漂浮在阁楼的天花板下,以一种违背重力的模样漂浮在空中。

它不再是灰扑扑的模样,而是像之前每一次“工作”时那样散发着微微的荧光。

但那只球毕竟体积太小了,这点光对于整个城堡来说只是杯水车薪,除了照亮自己之外别无用处。

严岑站在许暮洲半步后,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楼上的人,隐隐觉出了一点不对来。

许暮洲或许看不出来,但严岑看得很分明,面前这个女孩虽然身材长相跟托娅没有半分相似,但却实实在在跟托娅拥有着同一个命格,共用着同一个命运线。

——所以换言之,她也是“托娅”。

女孩在二楼跟许暮洲对视了一会儿,沉默不语地转过身去,走向了旁边的楼梯,一步步地走下了楼。

许暮洲见她越走越近,下意识绷紧了身子,严岑向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拦在了许暮洲和女巫中间。

如果是托娅在场,见到严岑这个模样,八成早就停步不敢过来了。但这女孩却仿佛跟托娅截然相反,她看都没看严岑一眼,视若无睹地走过来,径直走到了许暮洲面前。

她在许暮洲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眼神直勾勾地落在许暮洲脸上,细致地一寸一寸看着他的模样,眼神里仿佛带着钩子,要从许暮洲脸上钩下一层皮似的。

许暮洲被她这种视奸一样的看法看得不太高兴,皱了皱眉,开口问道:“你是谁。”

许暮洲问得很不客气,那女孩却无动于衷,依旧自顾自地盯着他的脸看,像是能从上面看出一朵花。

别说面前这个是“女巫”还是什么别的,被人这么个看法,泥人都有三分火。

许暮洲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再说什么,却被严岑拉了下手腕。

“她不会说话。”严岑忽然说。

许暮洲一怔。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女孩的喉咙上,他的视线在黑夜里只能模模糊糊看个大概,但饶是如此,他也看清了女孩喉咙上一道明显的疤痕。

那道疤痕看起来非常狰狞,应该是没经过很好的处理,伤口卷曲外翻,愈合之后的疤痕也坑坑洼洼地扭在一起,看着仿佛一条又粗又长的蚯蚓。

这道疤几乎成圆弧状绕在了女孩的脖颈上,以至于许暮洲第一眼看上去,还以为她是带了一条别样的项链。

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严岑的话,她忽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无声无息的夸张笑意来。

但说是“笑”,从许暮洲的角度看来,这场面倒更像是恐怖片的高潮剧情前兆。

女孩的嘴角高高地咧起,露出白色的牙齿,但面部肌肉僵硬无比,眼里的恶意毫不加以掩饰,混杂着嘲弄、厌恶和不屑,看上去哪有一点笑模样。

离得近了,许暮洲才发现,女孩的瞳仁也比正常人大上两圈有余,眼白被挤占的只剩可怜巴巴的一角,瞳孔颜色纯粹而平均,看着跟洋娃娃的玻璃眼珠别无二致。

许暮洲:“……”

在这一刻,许暮洲发现,心理素质这个东西是真的能被锻炼出来的。

因为此时此刻,他居然觉得自己非常冷静。

女孩不能说话,但不代表她什么都听不懂,刚刚外头海浪冲上岸时,许暮洲清楚地看到女孩的耳朵动了动,显然对外界的声音很敏感。

许暮洲不知道永无乡的“内置语言翻译系统”对于这种情况好不好用,但司马当做活马医,他伸手拽过了严岑,冲着那女孩问:“托娅还在这个城堡里吗?”

许暮洲话虽如此问,心里却大概已经知道了答案。

——八成是不在了。

许暮洲不太清楚这个城堡的镜像跟水晶球有没有直接关系,但大概能猜测出来,这个世界恐怕跟“托娅”那个世界并不在同一个轴上。

许暮洲忽而想起自己刚到任务世界来时身上的女款睡裙,还有约瑟夫日记里那个突兀的“她”。

那些违和的线索忽然在这一瞬间被许暮洲串联起来——在约瑟夫的日记里,“她”出现一天消失两天,频率正巧是和许暮洲他们见到的相反。

许暮洲还记得,在“托娅”那个世界里,时间的流速比正常的时间要快上一倍,当时他还问过严岑,如果时间线的流速有区域性变动,要怎么维持平衡。

但现在从这个转换频率来看,每两天丢失的十二小时,正好能组成一个新的二十四小时。

——所以说,时间线流速压根就没有变。

这座城堡是“桥”在设置出的孤岛,虽然要被世界线的大规则束缚,却在这个标准下有着独属于自己的“规则”。

好像确实有点意思,许暮洲想。

所以其实约瑟夫看到的“天使”并不是许暮洲一直以来以为的“托娅”,而是面前这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