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短梦几时醒 音传海外幽情谁可诉 人散荒原(第2/6页)

两母女忐忑不安,忽见外面又来了一个人,却是个书童的打扮,肩上搭着一个褡裢(当时流行的一种出远门旅行的背包),满面风尘之色,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神情虽然显得颇为劳累,面上却是笑嘻嘻的,似乎正办了一件什么得意的事情。

这书童一进店门,便把褡裢往桌上一顿,自顾自地笑道:“这可好了,明天就可到萨迦啦。酒保,给我一樽冰冻的葡萄酒。”西藏地方,山岭上长年冰雪不化,但每到午间,平地却酷热不堪,是以酒店人家多贮有冰雪。这时虽未近午,但那书童长途跋涉,热得直喘气,他拖了一张有竹背的靠椅过来,躺下去伸了个懒腰,除下脚上的草鞋,邹绛霞隐约闻到有股臭味,原来那书童脚板上起了无数水泡,他正在把那些水泡一个个的弄破,闭起眼睛,享受那抓痒的滋味。邹绛霞掩着鼻子,有点讨厌,但看那书童滑稽的神情,若不是她心中有事,几乎要发出笑来。

酒保拿了一樽开了樽口的葡萄酒给他,上面有几片浮冰,另外还有一盘碎冰块,是准备给他加用的。那书童喝了一口,大叫道:“好舒服,北京的皇帝老儿家厨所酿的御酒也没有这个味道!”眼光一扫,忽然朝杨柳青母女这边笑嘻嘻地走过来。

邹绛霞怔了一怔,只见那书童笑嘻嘻地道:“你们不懂喝酒,葡萄酒冲水喝还有什么味儿?小姑娘,连葡萄酒你都怕酒味浓么?嗯,我来教你,怕酒味浓加一点冰块进去,喝起来又凉快又舒服。”杨柳青皱皱眉头,心中烦躁之极,但她顾忌着金世遗在旁,不愿多事,只是横了那小书童一眼,那小书童不知进退,见她们不答理,竟从自己的桌子上捧了那盘碎冰过来,笑嘻嘻道:“我不骗你,加一点冰试试看。”抓起一块碎冰,就往邹绛霞的酒杯里丢。他跋涉长途,进店后未洗过手,指甲上塞满泥垢,邹绛霞大为恼怒,面色一沉,骂道:“谁要你多管闲事!”手指一弹,将两颗胡桃核弹出去,这一弹正是杨家的神弹妙技,卜卜两响,分别打中了书童两胁的软麻穴,那书童哎哟一声,跳了起来,一盘碎冰都泼翻了,冰水溅了邹绛霞一面,两人都是大为狼狈。书童叫道:“你不欢喜调冰为何不对我早说?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我家公子都没有你这位小姐难伺候!”邹绛霞涨红了脸,斥道:“谁要你伺候?”反手一掌,就想掴那书童,却被她母亲一把拉住。杨柳青心中惊疑不定,两胁的软麻穴是人身三十六道大穴之一,武功多好被打中了也不能动弹,难道这书童竟练有邪门的闭穴功夫?

忽听得金世遗哈哈一笑,站了起来,杨柳青吃了一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抓起桌上的弹弓,只听得金世遗笑道:“小哥儿,你这喝酒的法儿很妙,酒保,给我也拿一盘碎冰来。”书童听得金世遗叫他,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忽然大叫道:“呀,原来是恩公在此,那天我还没有向你道谢呢!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哈,我请你喝酒,无物相谢,一杯薄酒,表表心意,恩公,你可别推辞了!嗯,你看我多糊涂,你救了我,我还没有请教你的高姓大名呢!”

金世遗笑道:“你是陈天宇那个多嘴的书童江南,对么?”江南道:“一定是萧老师向你说我了,其实我并不多嘴,他们却偏偏讨厌我。”金世遗道:“好极,咱们都是被人讨厌的人,来喝一杯!”杨柳青更是忐忑不安,心中想道,一个金世遗已难对付,又添了这个古灵精怪的书童,看来今天实是凶多吉少。其实江南的真实武功还比不上邹绛霞,只因他曾被黄石道人强收为徒,无意中学了黄石道人独门的颠倒穴道功夫,所以给桃核打着,只当是挨了两颗石子,虽然疼痛,却丝毫没事。

江南当日能逃出石林,摆脱了黄石道人,虽说是靠唐经天之力,但若没有金世遗与冰川天女来助,只唐经天一人也打发不了黄石道人。江南记性极好,当日虽然只是匆匆一面,却已记牢了金世遗的形容,他知恩报德,口口声声称金世遗做“恩公”,连连给他斟酒。

金世遗满腹牢骚,一连喝了十几杯酒,瞪着眼睛叫道:“我平生还是第一次听人叫我做恩公,我于你何恩?”江南道:“要不是你,我现在还给那老不死的臭道士强迫做徒弟,终年关闭在石林之中,那岂不是讨厌死了?”金世遗道:“那臭道士愿将毕生的绝技都传授给你,你怎么反而讨厌他?”江南道:“他对我不好,动不动就要责罚我,我当然讨厌他。嗯,那臭道士简直没一点人味儿,我从未见过他面上有一丝笑容,还不讨厌?”金世遗道:“你知道我是谁?”江南道:“正欲请教。”金世遗厉声说道:“我就是江湖上人称为毒手疯丐的金世遗!杀人不拣日子,打人不问情由,你知道么?”金世遗自轻自贱,故意把自己说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君,杨柳青听了,心头大震。

江南见他面上那付凶恶的样子,竟似忽然之间就转换了一个人,也禁不住暗中发抖。但仍是笑嘻嘻地道:“我不知道,但你对我有过好处,我总是记得的!”这说话似利针一样在金世遗心头刺了一下,陡然间他想起了李沁梅的话:“你对别人好,别人就对你好,你欺侮别人,又怎怪得别人冷淡你呢!猴子如此,人也一样呵。”忽地叹了口气,将酒杯推开,换了一付神气淡淡说道:“我做事只凭自己高兴,最讨厌人卖恩重义,充什么侠士?恩公两字,休要再提!你欢喜叫,向唐经天叫去。”江南一怔,道:“唐大侠也是我的恩人,嗯,你和唐大侠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唐大侠每次来萨迦,都是到我家公子家中住的。”江南听金世遗口风有点不对,但那日眼见金世遗与冰川天女相助唐经天打败黄石道人,怎么也猜想不到他和唐经天之间竟有一段心病。

金世遗忽地把喝光了的酒樽向外一摔,哈哈大笑道:“唐经天是大侠,我是疯丐,扯不到一块儿。来,咱们还是喝酒!”忽地又停杯问道:“多嘴的江南,你不只多嘴,讲大话的本领也很不错,是么?”江南叫起“撞天屈”来,金世遗笑道:“你几时喝过皇帝老儿的御酒,胡乱拿来比较。”江南道:“我真的喝过,我这次到京城去,给、给……”便停了口。其实这却不是什么秘密之事,他给陈定基带信到京城去,陈定基的妻舅是御史,恰好那是过年的时候,皇帝将大内御酒分赐各京官,每人都得到一两瓶,江南适逢其会,也喝了一小杯。

金世遗却会错了意,以为江南是怕酒店人多,有所顾忌,他有了几分酒意,忽地叫道:“好,我替你把闲人都打发出去,这店中也再不许别人进来喝酒,小兄弟,你放心说吧。”杨柳青柳眉倒竖,立刻抓起弹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