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潜龙变 第二章 暗箭(第3/4页)

在旁侍立的高力士摇了摇头拱手道:“奴婢以为,太平府内的家宴就是鸿门宴,万岁还是寻个托词,不去为妙。”

袁昇和王琚都蹙眉不语。他们都知道,太上皇亲自发了话,李隆基又怎能不去?而且太平这样堂而皇之地延请,身为天子的李隆基如果推辞不赴,反而显得心虚畏缩。

“一定要去,哪怕明知是鸿门宴!”李隆基扑哧一笑,“正所谓‘犯上难,摄下易’,我为天子,岂惧一太平?”

年轻天子的脸上又耀出那抹英锐之气。高力士等追随他日久,一见他这副神色,便知道他心意已决。

袁昇忽问:“明日太平公主府内的家宴,太上皇是否也会驾幸公主府?”

李隆基摇了摇头道:“不会,父皇明晚不会在场。他其实是想让我和姑母能有一段独处的时间。父皇是苦心孤诣地盼着我们和好……”

王琚马上明白了袁昇的心意,点头道:“太上皇不驾临公主府,反而更稳妥些。太平如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自己府内动手,就不得不触及太上皇的强悍实力。而以她目下的力量,又不足以同时再对太上皇动手。”

“万岁要怎样对待青瑛呢?”袁昇的目光中有些郁色。

李隆基的眉头不禁抖了抖,沉了沉,才叹道:“在面对酷似玉鬟儿的青瑛时,朕当然要足够震惊、惊喜,乃至如获至宝……”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只是无声地苦笑。这种皇室青年子弟的风流勾当,他当然完全熟悉。只不过这时候,他面对的却是自己的女臣僚,而这个女臣僚还是自己忠心耿耿的干将陆冲没过门的妻子。

“《管子》有云:小谨者不大立!”王琚看出了皇帝的尴尬,急忙替他解围,“太平的想法是,万岁一定会笑纳她这姑母的良苦用心,酒后应该会与那柳青青春风一度,然后将其带回宫中。不过如此一来,我们辛苦射入太平公主府的‘暗箭’就全然无用了。

“臣以为,我们可将计就计,万岁只在房中与青瑛说些闲话,而在这所谓的‘临幸’之后,借口身为新帝,不得耽于声色,暂不将其带走。如此,青瑛俨然便是留在太平府内的一名天子妃嫔,身份高贵了许多,更方便给我们刺探消息。”

袁昇瞟了一眼王琚,沉吟道:“臣还是觉得奇怪,太平公主为何这样急匆匆地抛出这次家宴,特别是这样急匆匆地抛出青瑛?”

老问题重新被他提及,殿内却没有人觉得啰唆,每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时是朝廷暗战的关键时刻,己方却不能洞悉对手的意图,这难免让人心中惴惴。

经得一阵有些压抑的沉默,王琚才盯着袁昇,说了四个字:“寸步不离!”

既然皇帝必须驾幸公主府,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保护。众人的目光便全集在袁昇的身上。袁昇也缓缓道:“寸步不离!”

“还有一件急事,太平公主府后角门有一家小花店,已经被我设法盘下来了。”王琚讨好地望着袁昇,“贵司青瑛那边,不是需要人在公主府外守候着通报消息吗?”

按照辟邪司最初的安排,青瑛深入虎穴去卧底太平公主府,除了两名早被王琚安插入公主府的花匠能定时接收她埋在花圃的密信外,辟邪司这边还需要一个固定地点方便联络青瑛。袁昇很敏锐地发现,在兴道坊公主府角门外那条街上,有一家不很景气的小花店。现在王琚运用手段,终于将小花店盘了下来。

在袁昇心中,这小花店最适宜的女主人便是黛绮。她是辟邪司的要员之一,精通易容,善于应变,与青瑛又极交好,几乎到了心神相接的地步,正是坐镇花店、联络青瑛的不二人选。

只是近日一想到黛绮,袁昇便没了往日的从容,甚至有些心慌意乱。赶回辟邪司的路上,他忽然看到街角站着个黑黑瘦瘦的卖花少女,斜挎的花篮中是花团锦簇的一大丛玉兰花。这种花多是春日盛放,卖花人却有秘法让其在夏日二次盛开。他心中一动,走过去挑了两枝玉兰,一朵洁白如玉,一朵橙黄如金,都是饱满如笑,香气馥郁。

嗅着玉兰的芬芳,想到黛绮的笑靥,他的脚步轻快了些。他赶回辟邪司时,却见黛绮正埋首案头,在一张素笺上写着什么。

她写得很慢,却又写得很坚决。

见他这时便回转来,黛绮有些意外,便怅怅地撂下笔。望见她的脸色,袁昇心中微沉,看那染香素笺上是她稚嫩却秀气的字迹:我要走了,莫来寻我。

“你要去哪里,又胡思乱想什么了?”袁昇有些恼怒。近日来,两人的争吵渐多,他的脾气也愈发急躁。

黛绮的脸非常苍白,神色却异常平静,只缓缓摇头,说:“该离开了,我不能再骗自己。”

袁昇的心咚地一跳,仿佛被什么锐物缓慢而深切地刺到了。他只得慢慢道:“还记得那天,我们同去游历天下的许诺吗?那些话我始终没有忘。你留下来,实在不成,我们还可以一起游剑江湖。”

黛绮静静地望着他,然后坚定地摇头:“你说谎,你不会为了我离开的,对不对?”波斯女郎的话不似中原女子那样婉转温柔,却切中要害。

袁昇沉默下来。她的双眸起了不少血丝,显是多夜未曾睡好。袁昇却觉得那双眼睛仿佛是一泓清澈的湖水,照见了自己的虚伪和懦弱。

他想起了陆冲骂自己的话,自己永远是一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样子,其实是戴着厚重的面具。这个厚重的面具让自己平静得不像个真实的人,几乎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掩埋起来了。

他耳畔又响起老父那一通没完没了的咳嗽声和缓慢嘶哑的语声:“娶一个胡姬?你知道你现在肩头的担子有多重,当今朝廷用人之际,政局未稳,剑拔弩张,万岁有多倚重你,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呢……咳咳……你却不思进取,终日将心思用在一个胡姬身上……士不可以不弘毅,你的抱负呢?你的弘毅呢?你的忠心呢……”

袁昇记得当时自己也在心底呐喊:“我不是什么士,也不要什么大丈夫的弘毅忠心,我是道家,只求无愧天地,逍遥自心……”但这句话终究被老父那一通锥心的咳嗽声淹没了。

是的,自己也很无奈,而且终究不会跨出那一步。

袁昇的双唇翕张了下,却没有说出什么。这时候他忽然发现,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任何表白都只能反衬出自己的无奈甚至软弱。

“我说对了,是吗?”她望着他。那泓清澈的湖水表面平静,下面却波涛激涌,但所有的波涛都被那股平静所掩盖。这种神情便带出一种可怕的决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