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他们这一帮(第2/3页)

然后叶红起身告辞。

哈广情哈哈笑道:“恕我不起身相送了……”

叶红知道他的一双腿子,早在平潍州“红袄军”作乱的杨安儿战役里,曾失手被擒后坚不吐军情,一对膝盖遭酷刑夹碎。到今天他要活下去,只有靠当年的一些人面人情,打探各路消息,换取酬资,延活于世。

如果哈广情知道内情,一定会告诉他的。如果不说,便是有难言之隐。如果不知道,那么他一定会去打探。

叶红要转身离去的时候,哈广情才忽然说::“我有两句话,你可能不爱听。”

叶红在听。

“这件事,你最好不要管。”

叶红点点头。“我听到了。”

哈广情又笑了。自从一双腿子废了之后,他就常常笑,而且能笑就笑。“你听到了我的话,但不一定会听话。”

叶红说:“我在等另一句话。”

“你不妨问问刑房的石暮题,”哈广情说:“虽然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个人。”

叶红是不喜欢石暮题。

他不喜欢俗人。

石暮题空有个雅名,却是个俗人。

俗不可耐的人。石暮题对他刻意结纳,有次过年,还到叶府去送烤鸭、醉鸡,甚至还有礼酒年糕。在一次偶然的碰见里,石暮题便跟他提起一大堆达官贵人和大侠巨贾的名字,表示他交游广阔,面子够大,庸俗得令叶红一回到家,就洗脸换衣,才能进食。不过俗人往往也很有用。

俗人特别能办俗事。

办俗务也要有办俗务的人才:你叫一个沙场杀敌的大将军去杀一只鸡让大家果腹,他就未必能干得来。

何况,叶红记得石暮题跟他提起过龚侠怀。

他称龚侠怀为“龚大侠”,言下不胜仰慕:他大概以为平江府里所有的“大侠”,彼此都是刎颈之交吧!没想到那时候,叶红并不怎么看得起龚侠怀,他认为龚侠怀对他也差不多是这样的看法。

石暮题对这位宗室王孙、世家公子的来访,热烈得像笑里都着了火、眼里都点了灯。

叶红直截了当,提起龚侠怀的事。

石暮题的眼色,立即就像他名字中间的那个字一样,但碍着叶红面上,他仍是抖擞精神地说:“我也听过这件案子……不过,这案子的公文并没有转到我手上。据我所知,龚大侠是‘新四大名捕’拘提的要犯,很可能是赵肃我承办的……明儿我跟你去问问看。……”然后他皱着眉头说,“如果这件案子不是交由我……恐怕在下难有尽力之处。……万一龚……侠怀是朝廷方面或史相爷要拿的人,那么沈清濂必定执行甚厉,我这个小小的执吏,芝麻小官,实在帮不上忙了……希望公子到时能包涵则个。”

叶红明白石暮题的人虽然可厌,但他说的倒也不是推托之辞,史弥远秉政,文臣武将,尽是他心腹手下。他一向任小人、逐君子,擅权害政,党羽遍布,累岁连兵,海内愤痛,莫敢一言。如果是史弥远要办之人,要治之罪,授意下去,由安抚史沈清濂批案拘提龚侠怀,谈说说、容敌亲、易关西、何九烈等奉文状向刑部签发驾帖,抓拿龚侠怀,再押送执吏赵肃我审理。沈清镰是史弥远的亲信,而“谈、何、容、易”又是史弥远的人,赵肃我则是沈清镰一手培植的部属这样的案子,自是谁都插不上手。

问题是:这只是猜测。

究竟捉拿龚侠怀是谁的主意?叶红也还弄不清楚。

“叶公子跟龚侠怀是远亲?”

“不是。”

“是至交吧?”

“非也。”

“那么……”石暮题深思熟虑地道,“公子出面,还是不如龚大侠亲人出头为他申诉陈情为妥。第一,龚侠怀是江湖人,叶公子是世家子弟……”

“我也是江湖人。”叶红明白石暮题的好意,但他不想接受这个曲意维护。

“第二,”石暮题微微一笑,不以为仵,“为了使事情不会太复杂,反使大理寺注视,多生枝节,还是由龚大侠近亲至交来陈诉此案,公子暗中打点就是了。”

这点叶红很同意。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每一行也有每一行的行规,一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脾气一样。

如果要办事,而且想把事情办好,就得要遵照办事的方式:正如不能以骑马的方式来骑驴,摇橹的方法来御舟,一支钥匙是不能开启所有的门的。

“我就担心……龚侠怀好像没有什么亲人在这里。”叶红始终不能释怀,“他在牢里,不知如何?”

石暮题经验丰富,他马上明自了叶红的意思,“好,过两天我会托人过去看看。”然后语重心长他说:“……我也听说在龚大侠出事之后,‘诡丽八尺门’正闹得一团乱。怎么搞的?这时候再不以霹雳手段沉着应付,龚侠怀这一辈子就没指望哪!”

他的表情像拿起一根针,正在看着针眼穿线似的说,“我倒是觉得,公子这般高情厚义,不如去跟他们那一帮人先行计议,研判一下究竟因何出事?龚大侠曾得罪过些什么人?如何着手营救?找谁出面?……这样总比茫无头绪的好。”

俟石暮题送叶红跨出门槛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经意他说:“据说贵府藏有一尊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像’,那天陆倔武陆大人跟我提起,大家都不胜钦羡……哈哈哈。”

果然是俗人。叶红连眼也不抬他说:“好,改天我着人送呈石先生雅赏。”

据说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图”价值连城,可是叶红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别说一幅画,就算是珍玩古董,也抵不上一条人命何况那是一条好汉的性命。这世间,有些人,活着如蛆繁生;有些人,则是死一个少一个。

他走出石府大门,觉得天寒得心都冻了。

举目苍茫,因为太冷,连市肆也一片萧条。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有喊杀声传来,一忽儿就逼近眉睫。

那是二嫂亭、羊棚桥的方向。那儿原有六、七座勾栏瓦子,平时是人烟稠密、铺席并盛,喧繁热闹之地,更是朝欢暮嬉,几至通宵达旦,正是浪子骚人勾留所在。许是因为太冷了,或因兵祸延绵,以致景致十分冷落,有三两途人,都把颊颈埋在衣襟里匆匆而行。实在是太冷了。是不是就是因为太冷了,还是因为北风正以它全面的萧飒与凄厉一刀刀地刮着大地的雪砧,才让人误听为杀伐之声?

叶红停了下来,凝神看了好一会。

他的视力不大好,远的看不清楚,可是感觉还要比视力超前三十丈,目力不能及之处,他就用敏锐的感觉来弥补。久了之后,他觉得自己感觉要比看到的还多。

远处有酒旗幡飞。

再远的地方有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