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三十章 金阶剑影

燕梁之间的这场和谈历时两载,最终功成,金陵各方不管内心深处究竟如何,至少表面上全都是一片喜气洋洋。钦天监测出吉日后,礼部安排先在逸仙殿设宫宴庆贺,次日于朝阳殿互换盟约,三日后行送嫁之礼,惠王便可返程归国。

作为两国结盟的第一步,逸仙殿宫宴自然十分要紧,荀皇后提前好几天就开始请太傅陪同东宫演礼,甚是看重,不料就在临开宴的前一天,萧元时突然有些着凉,症状虽不重,却是咳嗽不断,太医提议休养两日不必预席,令皇后十分愠怒。

“越是隆重的场合,宗室朝臣就越该看着太子陪在陛下身边。这两国邦交不见东宫像什么话?京城里已有谣言编派太子病弱,难道还要让这样的恶语传到他国去不成?”

太医们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惶恐不安地熬制了汤药拼力看护,只希望能稍稍压制表征,先熬过这场宫宴才好。

次日一早,荀皇后起身梳洗穿戴,在正殿凤位上等了许久,也不见太子过来辞行的人影,忙命素莹召来东宫司礼责问:“太子怎么还不来行了礼去前殿?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宴了,哪有让圣驾等待的道理,东宫就没有人提醒吗?”

东宫近侍一向惧怕皇后胜过萧歆,战战兢兢叩头道:“回、回禀娘娘,陛下召长林王爷进宫一起用早膳,老王爷先绕去东宫探望,听到太子咳嗽十分心疼,陛下就传旨说……说让殿下好生将养,不必参加宫宴……”

荀皇后定定地盯着下方的司礼官,手中的绣帕几乎要被扯裂。但这道旨意是萧歆所下,她很明白自己此刻什么话都不能说,一口银牙差点咬碎,才硬生生将胸口怒意忍了下去,冷冷道:“本宫知道了。”

正阳宫中的这股怒意,养居殿里刚陪梁帝用过早膳的萧庭生当然感受不到。此时离开宴还有半个多时辰,萧歆命人拿来棋盘,两人见缝插针对弈起来。

棋行中盘,萧歆觉得自己棋面占优,眉间不由浮起得色,“宫中圣手无数,但还是与王兄下棋最为痛快。”

“可不是嘛,陛下与臣的棋力一样的弱,真正算是对手,若跟其他人对弈,单看他们费心费力不要赢得太快,这兴致就已经没有了。”

萧歆笑得拈不住子,“这种实话也只有王兄敢说。”

这时荀飞盏从殿外进来,躬身行礼,提醒道:“回陛下,差不多可以起驾了。”

萧歆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看盘面,舒袖起身,由内监服侍穿系外袍,眼尾随意一扫,瞥见荀飞盏站在侧方,一脸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的样子,不由皱了皱眉,问道:“有什么话就说吧,跟朕这儿还忍着?”

萧庭生笑道:“年轻人的心思还用问,陛下猜不到吗?”

“王兄这是猜到了?那你说说看。”

“飞盏戍守宫城,能得见绝顶高手的机会并不多,”萧庭生微笑着瞟了荀飞盏一眼,“北燕使团过几天就走了,你想请陛下允准,跟瀚海剑较量一番,对不对?”

荀飞盏撩衣跪地,低头道:“臣是想着……和谈初定,今日宫宴气氛一定不错,若说是为了宴饮助兴,拓跋宇应该也不会介意的。”

梁帝摆了摆手,“朕就是弄不懂你们这些武人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好啦好啦,朕知道了!”

荀飞盏登时大喜,急忙叩首拜谢,高高兴兴地飞奔出殿,传令起驾。

若按逸仙殿宫宴的规格,萧平旌无爵无职,原本不用参加。可什么样的规矩都比不上皇帝宠爱,宫中早就传下谕令命他同行,礼部也十分习惯地在世子座下多设了一席。

自那日在南苑门外说了几句实话,惠王在萧平章面前便不再伪装,几次直来直去的交往之后,两人彼此惺惺相惜,都觉得若非异国相隔,说不定还能成为挚友。

时近辰正,参宴者已齐聚殿中。客方第二位以矮屏稍加围隔,重华郡主敛容端坐,纹丝不动,连额前垂落的珠串都不见半缕微荡,整个人犹如石像一般。

萧平章朝她看了一眼,转头对惠王笑道:“数日之后,燕梁便是姻亲之国,如若日后有缘,平章还想去贵国一游呢。”

“若说我燕地风光,倒是有许多值得游赏的地方。”惠王虽也面带笑意,但眸中郁郁之色终是难掩,“我也希望有朝一日,国中清平,可以邀约世子前来做客。”

萧平章犹豫了一下,见左右近身无人,低声道:“说句交浅言深的话,贵国叛军能在两年之内就拿下半壁江山,恐不是‘暴民负恩’四字可以解释。我长林虽是武门,但也知民心所向,绝非利刃所能改也。好在殿下不愿一味铁血,有志于正本清源,心胸实在远超他人,平章对此甚为感佩,也希望殿下归国之后,能够得偿所愿。”

惠王的政见在北燕国中尚有许多人无法理解,远离故土居然能听到这番知音之言,心头登时一热,感慨地点了点头。

这时殿外金钟遥响,昭示圣驾将至,殿中三三两两闲谈的人急忙回归本座,皆整束衣冠,屏息以待。不消半刻,梁帝由萧庭生陪同自后殿走上御阶,朝下方扫了一眼,缓缓落座。

在司礼监唱礼声中,下方山呼叩拜礼毕,萧歆抬手示意众人依序入座,目视桌上金杯。

殿中陪侍在各个席位后的内侍宫娥立即齐刷刷上前,斟满酒杯。

萧歆左手举杯,右手微扶杯底,微微转身面向右侧客位,笑道:“燕梁世代毗邻,素有邦交。眼见盟约将成,联姻修好,实为边民之幸。惠王殿下劳途远来,朕身为东道款待简薄,还望大度勿怪。在此一杯水酒,聊表朕亲近之意,请。”

他开口时,北燕诸人皆已起身静听,“请”字之后,方才举杯,由惠王回应道:“能得陛下赐宴,实乃我等之幸。燕人素来口拙,不善言谈,佳酿在前,当先饮为敬。”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梁帝顿时满面笑容,显然十分高兴,“惠王殿下真是爽快人。”

主人安席三盏之后,便是客人回敬,时起时坐饮至第六杯,才算是能真正安稳坐下。御乐坊开始奏乐,舞者入殿,以祝宴饮之兴。

趁着这团热闹,跪坐于惠王肩下的拓跋宇悄悄拉了拉他的袖角,压住嗓音叫了声:“殿下……”

惠王并不回头,脸上完美的微笑半点未动,只低低回了他一句“知道了”,继续欣赏歌舞,待一曲完奏,方额手赞道:“大梁乐舞风流,果然是诸国之冠。”

梁帝眉梢眼角皆是笑意,转头看向长林王。萧庭生随后起身举杯,笑道:“惠王殿下年少有为,老夫也敬你一杯。”

惠王连称不敢,饮罢又要回敬。萧平旌瞧着他们来来往往的只觉得十分无聊,在桌面下玩了一阵手指,被兄长看了一眼又赶紧坐好,半仰着头眼神渐渐有些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