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叁隆庆池畔(第2/3页)

韦后虽然觉得这个举措有点隔靴搔痒,不够解恨,但前天晚上品尝了上官婉儿新物色的那个美少年后,心怀大畅,心里只惦记着再去秘所私会,于是她也没再生事取闹,只是假借身体不适,没有去隆庆池饮宴。太平公主虽然勉强前来,但没多久,就借故告退了。中宗情知此事定然令她大大地不快,不免心中有愧,所以也不阻拦。

一头大白象用鼻子卷起白玉酒碗,里面盛的是黑如纯漆的龙膏酒,这酒传自波斯,名贵非常。只见大象摇摇晃晃地来到御席前,给唐中宗敬酒,一时间千百名大臣、兵士和百姓齐呼万岁,江山在手,万众蚁服,这感觉真好啊!唐中宗未饮先醉,早已醺然。

安乐公主最喜欢这种热闹的场面了,她今天特地将百鸟裙穿了出来。为了给安乐公主做这件百鸟裙,宫里特意派十万大军到岭南捕鸟,一路上搜山荡谷,使得山林中的鸟兽无端遭遇了一场大劫难。工匠从上千只鸟中,选用最漂亮的几百根羽毛精心织成了这件百鸟裙。

此时安乐公主站在肩舆之上,手持斟满美酒的缠枝纹八棱金杯,由轿夫抬着绕行一周,只见这件裙子真是宛若云霞变幻,瑰丽无比。从正面显出宝石般的碧蓝,而随着肩舆的移动,似乎又变幻成了藕荷,在阳光下一映,呈现出金灿灿的明黄色,而走到阴影中又是水汪汪的湖绿,而且裙上还隐约闪烁着百鸟图案,令在座的人们咋舌不已。

驸马武延秀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托起安乐公主的裙摆说:“公主累了吧,还是到席中来坐吧!”安乐公主柳眉一竖:“你来做什么?滚一边去,本公主还要乘舟到池中玩呢。”武延秀赔着笑,躬身退下了。

安乐公主要了一艘画船,到了隆庆池中,她非要亲自撑篙掌船,仆人们不敢不依,只好答应。但她哪里会使船,这船被她弄得东倒西歪,险些翻掉。她低头一看,池水溅湿了那件百鸟裙,不免又对仆人大发脾气。

等安乐公主回到岸上,只见六个大力士正和大象拔河为戏,这六个力士都是胡人,身高足足一丈,胳膊和池边的小柳树一样粗,六个人肌肉突起,正全力和大象较劲,正当大家凝神注目地观看时,突然“砰”的一声,绳索从中断开,六人猝不及防,一起倒地。

众人哄笑叫好,安乐公主却大声对中宗道:“父皇,人和大象拔河,我都见过多次了,没意思,不如让大臣们拔河,先让品级最高的官儿拔一下,看看谁最厉害。”

中宗笑道:“那就让老宰相唐休璟和韦巨源两人试一试。”唐休璟和韦巨源已是发白如雪的老头,都是三朝老臣,突然听到皇上竟然任由安乐公主胡闹,命令自己拔河为戏,心中羞怒万分。但圣上有命,不敢不依,只好装模作样地拿起绳子摆了个姿势。

安乐公主看出两位老臣出工不出力,于是抱过她驯养的黄毛花点猞猁,口中呼哨一声,只见那猞猁跑到拔河的缰绳中间,咬住绳子用力一扯,韦巨源和唐休璟这两老头一起倒地,半天爬不起身来,安乐公主和唐中宗等哄然大笑。

上官婉儿此时却凝眉思索,对眼前的闹剧似乎视而不见。她在想,隆庆池畔这一闹,那英武睿智的李隆基肯定会有所察觉,他会如何反应呢?忍气吞声不是他的性格,上官婉儿脑海中闪过这样一幕:

女皇武则天当政时,长安城内溅满了李姓皇族的鲜血,而武家子弟如武嗣宗、武三思、武懿宗等人,都是气焰熏天。这武懿宗虽然相貌丑陋,身材短小,指挥打仗时愚蠢无能,但屠杀百姓是心狠手辣。河北百姓被契丹人掳掠去,好不容易逃了回来,他居然斥为通敌,将这些百姓活生生地剖腹挖肝,真是惨绝人寰。

这些情况上官婉儿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当时她在武则天身边执掌机要,批阅过不少控告武懿宗的奏折,当真是声声是泪,字字是血,但有武则天的庇护,武懿宗仍旧稳做高官。当时有一天发生的情况,让她至今记忆犹新。

那一年,李隆基刚刚七岁吧,自己也还是二十八岁的青春年华。那一天,李隆基这个小家伙在几个甲兵的簇拥下去朝堂拜见祖母武则天,正好碰到武懿宗值殿宿卫。獐头鼠目的武懿宗借故呵斥李隆基的卫兵,以显示他们武家的威风,没想到尚为小小孩童的李隆基,却高声叱道:“这是我们李家的朝堂,有你什么事?”

“李家的朝堂”,要知道当时李姓皇族,能活下来的也都改姓为“武”,谁还敢说是“李家的朝堂”?上官婉儿当时心就一揪,生怕这孩子惹怒了武则天,马上就有无妄之灾。可出乎意料的是,女皇脂粉掩饰下的老脸,却少见地绽出了温和的微笑,这一刻,她似乎变成了民间一位慈祥的老祖母。

善于揣摩别人的心理,是上官婉儿非常拿手的本领,但她一直不明白,当时的武则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是出于疼爱小孙儿的天性,还是从李隆基这个小家伙身上看到当年自己要制服“狮子骢”的骄傲无畏之气?

李隆基,这绝对是个不能忽视的人物,加上太平公主也是他的强援,他更是如虎添翼。上官婉儿又往彩楼上看了一眼,心想:肥头大耳的唐中宗,简直就是头猪,安乐公主就知道胡闹,韦后虽然表面凶恶霸道,但对军国大事却是懵然不得要领。

但是上官婉儿内心希望这样的局面维持下去,这是她一生中最风光快乐的时候。在女皇身边时,她并无半分权柄,只是每天身心疲惫地处理各种烦人的文书奏折,还要小心翼翼地揣摩女皇的心思,稍有不慎,就有灾祸加身。

那天,她只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女皇的男宠张宗昌,眉目里流露出动情的神态,结果就被女皇用金簪狠狠地往眼睛上扎去,她慌忙中一躲,刺在眉心处,至今留下一个疤痕,不得不刺成梅花形状来掩饰。

每天清晨,她对镜梳妆时都提醒自己不能忘记了眉心上的这块疤!什么是地位?地位就是有的人在吃,有的人却只能看;有的人坐着,有的人却跪着;有的人可以随意打人,有的人却必须忍受。

她永远忘不了,作为一个卑微的宫女,那身份有多恐怖,一个总管宦官瞧你不顺眼,就可以把你活活杖打至死。你弱时,任何人都可以欺凌你、践踏你,而你想出头时,又有多少血红的眼睛盯着你,要扼住你刚昂起的头颈。

她不是皇亲国戚,不是生有皇子的宠妃,她是罪臣之女,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度过了多少偷生忍辱的日子,又有多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岁月!

所以,得势后的上官婉儿不愿意再居于深宫,她知道,这宫里虽然到处都弥漫着沉香瑞脑的气息,但还是掩盖不住背后那浓浓的阴气,有着发霉的味道、朽坏的腐臭。一到暗夜,仿佛就有无数的冤魂凝集成一片片血浆般黏稠的雾霭,随着殿角的阴风吹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