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杀局(第2/5页)

郦逊之只得取了一杯浅啜。他百思不解,楚家乃是中原第一豪门,其势力遍及黑白两道,连龙佑帝都忌惮三分。可这堂堂的楚家大少爷为何满腹心事,招惹名剑江湖门就算有所图也罢,他的行为却颇有几分乱来。

楚少少一连干掉九杯,见郦逊之小心翼翼,不由大笑。他酒气外露,一张脸红彤彤的,如施了脂粉。郦逊之一望之下,呆了一呆,忙低下头。楚少少却是不知,问:“你怎么了?”

郦逊之急找话题,道:“我记得当初认识你,就是见你在偷东西。”莞尔一笑,又道,“不想你只是玩罢了。”

“你错了!”楚少少又斟了杯酒,转动酒杯,痴痴说道,“我平生唯一乐趣就是做贼,不,这是唯一志向。”郦逊之愕然,无言以对。

楚少少苦笑:“可他们不许我惹祸,只能偷自家的东西,你说,多不过瘾?”索性把那杯酒直直倒在喉间,辣辣的滋味让他精神一振。郦逊之想到自己,起了同情,道:“是啊,他们总会把一切都安排好。”

“不错。”楚少少俯下身,贴在桌面上,凑近郦逊之,“你说,我除了是楚家大少爷外,还是什么?什么都不是!没人管我想干什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没人真的理会我是谁。”

郦逊之牵动愁肠,不由倒满酒,吸了一大口,道:“我陪你喝!”楚少少大笑,一拍桌子,“对,还是你好。你虽有野心,可不讨厌!来,喝酒。”

两人互敬酒,敬完又自斟自饮,饮完又互灌。直喝得杯盘叠起,酒坛满地,店家到后来便不肯送酒,想是得过楚奶奶的吩咐,招呼两人离去。郦逊之头脑略觉昏沉,好在自幼所练“金龙护体”的功夫,始终保持住灵台一点清明,微用内力逼出一些酒去,扶了楚少少摇摇晃晃走出酒楼。

华灯初上,京城已然夜了。郦逊之搀了他,犹如搀扶另外一个自己,不期然有殊途同归之感。他隐隐知道楚少少跟他走的不是一条路,可此时此刻两人无比贴近,无比相似。他在月光灯影下看这个扰乱他心思的男人,竟生出同舟共济的念头。

楚少少忽然恶心,喉咙干呕了一下,郦逊之皱眉道:“不行,得找个大夫,你喝太多,身子要保重才好。”楚少少凄然一笑:“他日大难临头,你可还保得住我?”

郦逊之心头一跳,他指的绝不是眼前的事。埋藏在心底的灰绳草线一下被全数拎起,郦逊之瞪大眼看他,终于想明白了。楚少少一个踉跄,忍不住跌跌撞撞冲出几步,扶了墙根大吐。

郦逊之的脚粘在地上,他动不了。凝视楚少少的背影,他在想,该如何替楚家脱罪,保全这个乖僻俊秀的男人,保全将来会遭遇不幸的楚家。

郦逊之想到这里又苦笑。以现时赫赫盛名的楚家来说,即使如康和王府和郦家军,怕也不放在他们眼中。难道在他心里,所谓的保护其实是想借助楚家之力为己所用?郦逊之摇头叹息,为什么他连朋友之义都最终会牵扯出权术谋略的心思,究竟他能不能既是朝廷大员,同时又是江湖中人?

楚少少回头瞥他一眼,继续吐了几口。郦逊之直被这眼神瞧得心底发慌。楚少少是男人,却算不得他的知己好友,为什么心底竟会生出如此不忍与心动。一想到楚少少可能会死,他居然分外不舍。

等楚少少吐干净了,再看郦逊之时眼神透亮明晰,毫无醉意。一个雍容的少主又回来了,楚少少深吸了口气,对郦逊之道:“为什么我就是醉不了?”郦逊之柔声问道:“你心里真的想醉?”

“当然想。我从小喝酒,每次想醉,也都醉不成。”楚少少哈哈大笑,“如今成了酒鬼,喝多少不在话下,更加难求一醉。”他眉头深锁,难解的愁刻在眉尖心上,竟令郦逊之有几分心酸。

郦逊之按下心事,想到龙佑帝交代的苦差,不觉叹气道:“我要偷左家的账簿。”他如此干脆说来,换回楚少少一记苦笑:“你刚施恩,便望我图报,忘了我们早已两清?”郦逊之不觉拿出他当日所赠的匕首,在手上把玩,道:“恩怨纠缠,原是说不清楚。”蓦地里说出这句话,郦逊之自己也是一愣。

楚少少无奈说道:“你明知有我助你,左家账簿手到擒来,可我却担了什么罪名!”郦逊之默然半晌,抽出匕首,看那白花花的刀片反射刺目的阳光,方道:“进退两难,你该懂我。”楚少少歪着头想了想,神秘一笑:“你可知最令皇上心急的,并非左家的事。”

郦逊之心一动,想起那传唱京师的歌谣,却笑道:“皇上心忧社稷,哪一桩事不放在心上?”楚少少摇头,眼中流露出洞悉的目光,仿佛知道郦逊之故意岔开。郦逊之心如擂鼓,慌慌地想,莫非这亦是对方的局?便听楚少少悠悠地道:“我且告诉你答案,报你方才援手之恩。”

郦逊之不自觉间将匕首柄在手中攥得生疼,此刻强自镇定道:“你说。”

楚少少盯紧他,带了戏弄的神情,微笑道:“莫道君为天下主,天下笑谐谐。园中花谢千万朵,别有明君来。”郦逊之咽了口干沫,道:“原来你也听过。”楚少少道:“你心知肚明。你知道这歌唱的是谁?”见郦逊之茫然摇头,续道,“便是你的至交好友——江留醉。”

郦逊之无论如何没想到“别有明君来”的明君,居然是江留醉!天旋地转不足以表明他的震撼,不由呆立当地。江留醉,那个酒楼偶遇的少年,那个他认作了兄弟的好友,那个为他赶赴灵山的知己,竟是皇子!偏偏这身份如此诡异地显露于朝野,成了龙佑帝最大的心头之患。

郦逊之不无痛苦地想,如果某日江留醉的身份被人利用,一心拯救朝纲的他该如何是好?抬头再看楚少少,身后的璀璨华灯如刺目的火球泛出异样光芒,令他不可逼视。隐约的轮廓让他想到江留醉,举手投足里的知遇情深,成为他理智的羁绊。如江留醉此刻正站于面前,郦逊之心头狂乱,不知要以怎样的心情再去面对。

而在不久的未来,江留醉无疑会成为内乱的导火索,龙佑帝又会如何?

楚少少等他惊异够了,才悠然地道:“你的好友成了皇子,皇帝主子有了兄弟,为何不替他俩高兴?”

郦逊之苦笑:“皇帝有兄弟,从来就不值得高兴。”相反,令人不寒而栗。龙佑帝始终没有兄弟,这是他安坐帝位的原因,此刻突然冒出来一个兄长,相信皇帝也应手足无措。

楚少少目睹他的无奈,眼中流出一抹同情,拍拍他的肩道:“左家账簿你自去取。生死有命,我帮不了你……”说罢,跌跌撞撞一人去了。长街中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始终在郦逊之眼前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