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无双

次日,淅沥的雨像恼人的铃声吵醒了郦逊之的浅睡。这一夜,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几次挣扎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这日无需早朝,郦逊之起身洗漱更衣,特意挑了件四季花卉的锦衣,让花团锦簇的热闹冲淡心头迷思。候到雨停,他精心地整了衣冠,带了一众家将驾车去码头迎接郦伊杰回府。

天色灰沉,如哭泣后黯然的脸,郦逊之强打精神调出笑颜,率众沿了河岸一字排开,翘首等待。等了不少辰光,两只快船远远破水而来,船头挂的正是康和王府的旗帜,郦逊之笑容愈盛,心下却险险要哭出来。他扼住手腕,提醒自己不要因情害事,按下芜杂的心绪迎了上去。

舢板刚搭好,江留醉迫不及待直直走来,一把抱住郦逊之,简直要把他抬起。郦逊之笑了笑,往后看去,郦伊杰站在船头,暗金色帽檐下两鬓微白,容颜倦老。郦逊之心中一酸,拍了拍江留醉,示意他一同搀扶父王下船。

郦伊杰摆了摆手,步伐稳健地走上岸,郦屏随后下船。众家将望见两人,神情顿变振奋,站得标枪般笔直。

“愣着做什么,我带来了杭州酿的好酒,回家好好喝几杯。”郦伊杰对郦逊之说道,转头向众家将,“见者有份!”众将哄然叫好。

郦逊之送父亲上了单独的马车。郦伊杰看着他心事重重的脸,与归家时的朝气蓬勃迥异,像是经了秋雨的芭蕉,撕裂的宽叶染了仿佛锈迹的痕。郦伊杰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即使身体毫发无伤,心却疲惫地病了。

“一切可好?”

“禀父王,京城诸事安好。详细情形,容孩儿回府后禀告。”

“你上来坐。”郦伊杰叹气,儿子的回答有太过生分的官僚气,不是他想听见的言语。

“孩儿与江留醉有些话要说,请父王恕罪。”郦逊之说完,慢慢退出车厢,拉下帘子,把郦伊杰隔在里面。车内暗如密室,郦伊杰心头一窒,悄然掀开窗上的小帘,一线光亮透进来。

他临窗看去,郦逊之一把拽住江留醉,急急登上了后面的马车。郦伊杰嗅到了不安的气息,他放下帘子,蹙眉想了想,然后吩咐车驾起行。众家将都为今日穿了新衣,一个个像打了胜仗般欢喜,趾高气扬地随了王爷的马车打道回府。

“花非花没来?”江留醉进到车内失望地问道,分隔多日,他一腔期待落了空。

“她不在京城,或许明后日便回。”郦逊之方把别后种种慢慢叙述,他知江留醉忧心花非花,特意捡出楚少少的事大致说了,又交代花非花北上之事。江留醉放了心,不免为自己的猴急脸红,郦逊之正自忧心如焚,未多留意他的神情变化。

江留醉遂岔开话题:“你知道么?我们在江南险象环生,幸好你父王吉人天相,诸事逢凶化吉。云翼大营那么多人,凭你父王几句话,竟自甘归顺,使江南百姓和朝廷免于战火,唉,我真不敢回想那几日,如此千钧一发,悬于一线!”

“好兄弟,多亏有你!父王早已写了信,若不是你在江宁,只怕父王会有损伤。”郦逊之紧紧握住江留醉的手,只觉心内惭愧。幸有江留醉陪伴在旁,父王才顺利回来,郦逊之明白这其中的艰难险阻,也就更难起心要执行皇帝的命令。

忠义难两全,他苦笑这抉择来得太快,在他尚未建功之际,就已逼他将天平倾向一端。

“没什么,王爷也是我的义父,我只是做我该做的。”江留醉生硬地说着,苦恼该如何把真相告诉郦逊之。这一路回京,他没有和郦伊杰讨论过这个话题,两人刻意回避着他的身份难题,仿佛在江宁说出的那一切,只是为了救人而编织的谎言。

江留醉相信,在适合的时机,郦伊杰会告诉郦逊之所有的故事,这是做父亲的权利,他不能提前捅破那层窗户纸。

最大的幸福是,他父亲是郦伊杰而不是那劳什子先帝,更美好的是,郦逊之成了他血脉相连的兄弟,江留醉觉得老天对他太过厚爱。他几次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只挑这一路来惊险的事说给郦逊之听,与兄弟慢慢分享。

郦逊之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满是矛盾痛苦。回想相识相交的那些片段,江留醉一直毫无保留地倾出了热情,把他当最好的知己相待,待他的父亲如生父。

他却在犹豫要不要下手一刀,未免太过无情。想到这里,郦逊之越发自愧。

江留醉停下来,看出郦逊之心思游离,皱眉问道:“逊之,你有心事?”郦逊之掩饰地一笑,摇头道:“许是太累了,昨夜知道你们回来,又没睡好。”

“我知你辛苦,领兵迎战燕家军,换作是我,肯定累得爬不起来。”江留醉说道,闭目遥想战火纷飞的情形,心中战栗,“我听闻你在打仗,恨不得冲回来陪你决战沙场,好在虎父无犬子,你赢得真是漂亮。”

“不,要不是父王制住了燕家军的后方,我可能没命见你。”郦逊之真诚地朝他拱手,“还是要多说一句谢谢。”

江留醉从位上弹开,逃也似地躲在一边,笑嘻嘻地道:“呀,你又客套,老不拿我当好兄弟。真正的兄弟,哪会这般生分?再说,这都是王爷的功劳,我这个虾兵蟹将不敢揽功。”他说完,大咧咧地坐回原处,又说起在灵山的见闻,眉飞色舞。

要刻意忘却两人间亲密却疏远的关系,江留醉只能不断夸张地说笑,仿佛一个深深的笑容就能抚去等待的痕迹,让自己融入到即将到来的天伦之乐中。等郦伊杰和郦逊之深谈后,他就能得到真正的亲兄弟,江留醉神往那刻的美好,他可以多拥有一个亲人。

他不时细看郦逊之眉梢眼角,心里偷偷地喜乐。

郦逊之听他说起灵山三魂,微笑道:“可惜了,你却有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未曾目睹,四大杀手刺杀皇帝,被失魂一人阻拦,那真是十年不遇的大战。”

失魂以一人之力独斗红衣小童牡丹芙蓉,江留醉瞪直了眼,从位子上猴儿般跳起,拉了他急问:“什么?竟有这等事?我……我真该随非花一同进京!”

杀手,刺客,郦逊之想的却是,如果他骤然出手,江留醉能不能躲过?

两人相距不到一尺,郦逊之自幼浸淫毒药、暗器,即使不用利刃,也能无声息地致人死地。江留醉毫无提防,他得手是毋庸置疑的事,但越是成功太轻易,他就越不想越雷池一步。就像眼前放了珍馐百味都是荤腥,他偏偏只能吃素,郦逊之努力抚平波动的心绪,不去回想龙佑帝的圣意。

屈服帝王的意志,攥取更高的权势,曾是他脑海中飘浮过的一念。但就如一叶浮萍,被汹涌起伏的浪涛稍一冲击,就深深地遁入了深海。如果他真的杀了江留醉,负了对方一直以来相助自己、相救父王的义气和恩情,他会彻底蜕变成冷血的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