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都已经就快天亮了,可是还在喝酒的两个人却全无丝毫停止的意思。

这两个人一个是小辛。破刀横搁桌角,显示情势不寻常,随时都会动用。

另一个人是五官清秀。虽有倦容,但两眼炯炯有神,显示他仍能随时随地应付任何情势变化。

他就是“飞天鹞子”吴不忍。

吴不忍干了满一大盅,舒服地摸摸肚子,才道:“你大破‘梁邪尤毒’险关,这番精彩经过比天下任何下酒菜都有味道很多。”

小辛道:“吴哥,你兼程急赶数百里路来此见面,我当然知道你的心意。”

吴不忍叹口气,眼睛从敞开的肆门望出黑暗街上,说道:“我没有打算瞒你。”

小辛道:“有谁知道你的行踪?”

吴不忍道:“没有,连郝问都不知道,你敢是忘记了我这样做法安全是你的要求?”

小辛面孔表情藏在迷雾中。他一定遭遇到某种困难,才会在朋友面前隐藏起表情,他遭遇到什么困难呢?何以不敢被真正的朋友窥见内心情绪呢?

吴不忍沉默一会,才道:“如果是你的事情,我可以为你拼命,如果是我的事情,你放大胆子说出来,我一定支持得住。”

所谓你的我的事情,当然是说“困难”。

小辛那么决断有魄力的人,却也考虑了好一会,才道:“是你的事情。”

吴不忍慢慢垂下头,轻轻道:“是关于莫怜卿么?”

小辛道:“对,在这世上你最关心的人是她,所以你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吴不忍道:“她怎样了?”

小辛用力道:“她已经死了。”

吴不忍闭上眼睛,眼角却沁出泪水。

小辛又道:“是梁松柏亲口招出来的,我还从他口中知道了很多秘密,这就是我为你不取他性命之故,你支持的住吗?”

吴不忍深深叹口气,没有作声。

小辛道:“你为她负冤含屈多年,你为她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杀死不少人,所以我本希望你能与她过一段快乐日子。”

吴不忍声音有点粗哑,道:“我明白你的好意,我绝对不会怪你多管闲事。”

他作深呼吸时发生呼噜的声音。

很慷慨大方“流血”的男人事实上不多,但轻易“掉泪”的男亦的确很少。所以听到“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句话的男人切莫沾沾自喜,以为不流泪就是“大丈夫”。

其实还差十万八千里。因为不流泪并非就表示能够为理想为正义而“流血”。如果只能够“不流泪”而不能“流血”岂能算是大丈夫?

吴不忍已表示过他可以为小辛“流血”,所以他虽然也流泪,却仍然不失大丈夫本色。

小辛道:“莫怜卿一定是很好也很聪明美丽的女孩子,她在世间短短一生中,竟然有你这样一个知己,虽是彩云易逝这么年轻就离开人世,却已不枉此生。”

吴不忍甩头,好象用这个动作就可以甩掉悲伤甩掉回忆。他面色变得十分严肃,道:“我的感伤可以留到空闲之时才拿出来,所以现在我们谈正事,谈你的问题。”

小辛道:“我的事非常简单,当然也非常危险,但今天下,也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才办得成,吴哥,别的话我不必多说了,是么?”

吴哥仰天一笑,突然豪气迫人,道:“你当然知道,别的我可能会害怕,但唯有‘危险’我绝对不怕?”

他们一齐举起斟得满满的酒盅,一齐一仰而干,四目相投,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寒冷秋风吹来,含有无限悲凉壮烈味道,易水萧萧西风冷,只不知几千年前荆轲揖别燕太子丹之时,是不是这般心情?

花解语觉得很冷很冷,虽然在飘渺朦胧的无边迷雾中,不但见到了小辛,而且还被他强有力的双臂拥抱着,可是休以还是这么寒冷?何以如此的飘忽迷朦?

她轻轻道:“小辛,你知不知道我想什么?”

她听见小辛问道:“想什么?”

她回答道:“我好希望现在马上死掉,永远离开这个可怕、冷酷,坎坷的人世。”

对于小辛这个人,花解语不论是对别人说或自己悄然沉思,都承认不了解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但奇怪的是在她最隐秘,最深密意义中(佛家称为独影意义即系潜意识),却感到并非如此。

她觉得可以跟小辛谈论任何一切心事,可以依靠他,可以让他帮忙而不必说“多谢”。

但花解语又感到非常忧惧,所以不敢接近他,根本亦不敢诉说任何心事。

因为有一个道理非常显浅,如果从未得到过,就永远不会有失去的忧惧。

可是四下如此阴暗凄冷,眼中景色迷迷朦朦,她既不知身在何处,亦居然想不到要弄清楚这一点。

总之,她软弱得好象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所以她不但对小辛说各种话,亦害怕他忽然跑掉或者忽然不理她。

她那张面庞,一向美丽温柔得有如春水。现在却平添楚楚凄艳,随便任何男人都能够一望而知花解语已经是柔肠寸断。已知道也正陷于飘渺迷茫的情况中……

梁宅隐贤阁楼上大厅内,气温竟比效野还寒冷得多。

七盏吊灯好象天上的北斗星飘浮于茫茫夜空中,灯光说明不明,说暗亦不暗。

地上纵横竖立好多支麻番,每一支香旗都无风自动,显示必有一种超自然力量控制支配这一切。

麻番中心点,亦正是七盏吊灯中心位置,花解语和绿野两个人伏着不动。

她们是在李碧天阎晓雅以及严星雨回到房间时,听到他们讲了几句话,李碧天袍袖一指,她们就大去知觉,接着被送到此利,但至今她们尚未象平时样清醒过。她们身体能感觉,思想能活动,却不象平时那样能完全清醒能控制自己。

绿野正如花解语一样,根本不知道身在何处,亦不知道身侧伸手可及之处有个花解语。

她最先看见的人居然不是小辛不是四连,而是她常常故意闹弯扭捣蛋的老祖父雷傲候。

绿野知道祖父已紧拥抱着她,因为她拼命告诉他说很冷,她知道祖父非常爱自己,虽然他从不说出口,亦没有特别的态度,但她却知道。

所以她专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使祖父心疼心伤。

如果祖父不关心不疼爱她的话,绿野就算把身上的肉一块块切下来,祖父决不会为她心疼心伤。

世上无无数数的孩子们,总是喜欢用这种自我伤害,自我虐待方法,去伤宠爱他们的父母。

绿野忽然看见小辛。

她虽然冷得簌簌发抖,但心头却泛起阵阵温暖以及毫无拘束愿忌的欢畅。“小辛,我想得你好苦,你为何总是不声不晌跑来跑去。”

小辛给她一个看不真切的微笑,那是小辛拿手好戏,好象有回答有反应,但其实你的得到只是一个无法抓住无法解释的“印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