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家庄的母老虎

其实施家庄非但不小,而且规模之雄伟,范围之辽阔,都不在掷杯山庄之下,施家庄的庄主施孝廉虽不是江湖中人,但施夫人花金弓在江湖中却是赫赫有名,她的“金弓银弹铁鹰爪”,更可说是江南一绝。

施家庄还有件很出名的事,就是“怕老婆”。江湖中人对“施家庄”也许还不太熟悉,但提起“狮吼庄”来,却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左轻侯和施孝廉本是世交,就因为他娶了这老婆,两人才反目成仇。有一次左二爷趁着酒后,还到施家庄门外去挂了块牌子:“内有恶犬,诸亲好友一律止步。”

这件事之后,两家更是势同水火。

这件事自然也被江湖中人传为笑话,只因人人都知道施老庄主固然有孝常之癖,少庄主施传宗更是畏妻如虎。

其实这也不能怪施传宗没有男子气概,只能怪他娶的媳妇,来头实在太大。花金弓虽然勇悍泼辣,但也惹不起她这门亲家。

江湖中简直没有人能惹得起她这门亲家,只因她的亲家就是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大侠薛衣人。

薛衣人少年时以“血衣人”之名闯荡江湖时,快意恩仇,杀人如草芥。中年后虽已火气消磨,退隐林下,但一柄剑却更练得出神入化,据说四十年来,从无一人能在他剑下走过十招。

而薛衣人也正是左轻侯的生冤家活对头。

夜色深沉,施家庄内的灯火也阴暗得很。

后园中花木都已凋落,秋意肃杀,晚风萧索,就连那一丛黄菊,在幽幽的月色中也弄不起舞姿。

楚留香的心情也沉重得很。

他的轻功虽独步天下,但到了这里,还是不敢丝毫大意,正隐身在一株梧桐树上,不知该如何下手。

突听秋风中隐隐传来一阵啜泣声,他身子立刻跃起,飞燕般掠了过去,在夜色中宛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竹林中有几间精致的小屋,一灯如豆,满窗昏黄,那悲痛的啜泣声,显然就是从屋里传出来的。

屋角里放着张床,床旁边有个雕花的紫檀木妆台,妆台旁边有个花架,晚风入窗,花架上香烟缭绕,又一丝丝消失在晚风里。

床上仰卧着一个女子,却有个满头银发如丝的老妇人,正跪在床边悲痛地啼哭着,仿佛还在呢喃:“茵儿,茵儿,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

楚留香只瞧了一眼,便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施家的大姑娘果然死了,她闺房中的陈设果然和“那少女”所说的完全一样,而且她身上穿着的,也赫然正是一件水红色的织锦缎衣裳,上面也赫然绣了几只栩栩如生的紫凤凰。

但她的尸身为何还未装殓?此刻跪在床边哀悼的又是谁呢?楚留香知道这老妇人绝不是花金弓。

那么,她难道就是“那少女”所说的梁妈?

只见那老妇人哭着哭着,头渐渐低了下去,伏到床上,像是因为悲痛过度,竟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水红色的织锦缎,衬着她满头苍苍白发,一缕缕轻烟,飘过了挂着紫绒帘子的窗子……

远处有零落的更鼓声传来,已是四更了。

楚留香心里也不禁泛起一种凄凉之意,又觉得有点寒飕飕的,甚至连那缥缈四散的香气中,都仿佛带着种诡秘恐怖的死亡气息!

他隐身在窗外的黑暗中,木立了半晌,见到床边的老妇人鼻息渐渐沉重,似已真的睡着了,他这才轻轻穿窗入屋,脚步甚至比窗外的秋风还轻,就算那老妇人没有睡着,也绝不会听得到。

床上的少女面如蜡色,形色枯槁,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死前想必已和病魔挣扎了很久。

这少女眉目虽和左明珠绝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但依稀犹可看出她生前必定也是个美人。

而现在,死亡非但已夺去了她的生命,也夺去了她的美丽,死亡全不懂怜惜,绝不会为任何人留下什么。

楚留香站在那老妇人身后,望着床上少女的尸身,望着她衣裳上那只凤凰,想到“那少女”说的话,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他赶快转过身,拿起了妆台上一盒花粉,只见盒底印着一方小小的朱印,上面写的赫然正是“京都宝香斋”。拿着这盒花粉,楚留香只觉全身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手上的冷汗已渗入了纸盒。

突听那老妇人嘶声喊道:“你们抢走了我的茵儿,还我的茵儿来。”

楚留香的手一震,花粉盒已掉了下去。

只见那老妇人一双已干瘪了的手,紧紧抓着死尸身上穿的红缎衣服,过了半晌,才渐渐放松。

她枯黄的脖子上冒出了一粒粒冷汗,但头又伏在床上,喘息又渐渐平静,又渐渐睡着了。

楚留香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惊险可怖的事,却从来也没有被吓得如此厉害。

他自然不是怕这老妇人,也不是怕床上的死尸,严格说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他只觉这屋子里充满了一种阴森诡秘的鬼气,像是随时都可能有令人不可抗拒也无法思议的事发生一样。

“借尸还魂”这种事他本来也绝不会相信,可是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在他眼前,他已无法不信。

一阵风吹过,卷起了紫绒窗帘,窗帘里就像有个可怕的幽灵要乘势飞扑而起,令人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屋子,走得愈远愈好。

楚留香在衣服上擦干了手掌,拾起了地上的花粉。

他一定要将这盒粉带回去,让左轻侯自己判断,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向左轻侯解释。

这件事根本就无法解释。

但是他的腰刚弯下去,就发现了一双绣鞋。

楚留香这一生,也不知见过多少双绣鞋了。他见过各式各样的绣鞋,穿在各式各样的女人脚上。他从来不曾想到一双绣鞋也会令他吃惊。

但现在他的确吃了一惊。

这双绣鞋就像突然自地下的鬼狱中冒出来的。

严格说来,他并没有看到一双鞋子,只不过看到一双鞋尖,鞋尖很纤巧,绿色的鞋尖,看来就像是一双新发的春笋。

鞋子的其他部分,都被一双水葱色洒脚裤管盖住了,洒脚裤上还绣着金边,绣得很精致。

这本是一双很美的绣鞋,一条很美的裤子,但也不知为什么,楚留香竟不由自主想到,这双脚的主人会不会没有头?

他忍不住要往上瞧,但还没有瞧见,就听到一人冷冷道:“就这样蹲着,莫要动,你全身上下无论何处只要移动了半寸,我立刻就打烂你的头。”

这无疑是女人在说话,声音又冷、又硬,丝毫也没有女人那种温柔悠美之意。只听她的声音,就知道这种女人若说要打烂一个人的头,她就一定能做得到,而且绝不会只打烂半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