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震关中 第八章 盈花馆

在距离「麟门客栈」只有三街之隔,是一家小得多的「迎风客栈」,多为一般客商入住的平凡旅店。

武当派驻在西安府的「首蛇道」弟子方济杰,走到那客栈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前,以预定的暗号敲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脸皮晒成棕色,脸颊皮肤粗糙,正是武当「兵鸦道」弟子焦红叶。方济杰点点头,匆匆而入,并把门带上。

桂丹雷本在房内闭目静坐,此刻早就睁开眼。旁边的锡晓岩,左手在空中比划着招式,神情焦躁,好像恨不得快点打一架。

「怎么样?」桂丹雷那头枯发,包藏在头巾之下,以免惹人注目。

方济杰摇摇头。

「『麟门客栈』那些人还没有调动。看来他们还没找到。」

桂丹雷略松了一口气。但一天没有找到掌门,他一刻还是不能安心。

「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各门各派的人前来。这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桂丹雷疑惑。「本来应该只有我们这群人知道……」

同来的武当弟子,「镇龟道」的陈岱秀和另外四名「兵鸦道」门人,分别住在另两个房间。他们不想太多人聚在一起,以免引人怀疑。

锡晓岩这时停下手来。他垂头说:「桂师兄,对不起……我收拾行装时,跟过几个同门说……」

「鲁莽!」桂丹雷斥骂一声,但见锡晓岩满脸愧疚,又不好再责备他。「算了……你也不会想到,武当山也会有奸细……」

武当弟子,人人都接受刻苦非常的锻炼,非有极坚定意志,是不可能长留在武当山的。很难想象当中会有人接受外人收买。

——除非是一开始入门时,已经怀着目的……

「桂师兄,我想提出一些想法。」方济杰久处江湖,自然思虑比较周密:「这些人来自各省各地,也就是说,掌门入关中的消息,是同时很快向四面八方传播的。天下间具有这样能耐的,恐怕只有……」

「是朝廷的人。」桂丹雷拍一拍膝盖。

「我们武当派,难道在朝廷里树敌了吗?」焦红叶问。

桂丹雷叹息摇头:「这可得要等师副掌门从京师回来,我们才会知道……这不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重要是先他们一步找到掌门。」他皱着眉又说:「这么多敌人……早知如此,我至少要带三十人来。」

「敌人多又如何?」锡晓岩自豪地冷笑:「我才不相信,他们的武功制得了掌门!」

「我怕的,不是他们的武功。」桂丹雷脸容忧心:「就算是猛虎,遇着看不见的陷阱,也有被擒的时候。」

◇◇◇◇

殷小妍想过很多次,但还是想不透:这个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几天的奇怪客人,究竟是什么人?

她只知道两件事情:一是这客人拿出来的金子,足够长期包下那个厢房,也包下了这儿最红的书荞姑娘;二是他从不喝酒,却喝比什么酒都要昂贵的茶叶。

在这种地方,只要你花得起这种钱,没有人会多口问你是什么人。

小妍是书荞姑娘的近身。因此现在也成了服侍这位客人的婢女。

对了,她还知道一件事情:这位客人很喜欢洗澡。那厢房里就放着个大澡桶,他每次都要洗很热的水,浸得那白玉雕琢似的身体因为血气而通红。

每次添水时,看见这客人的身体,小妍的脸都红了。她在这种地方工作,见过男人的裸体自然不少。但从来没有见过线条和肌理这么完美的。小妍很难想象,一个人要怎样才能锻炼出这么美的身躯。

虽说书荞姑娘被包了下来,但十多天以来,她只在这位客人的房间里睡过两晚。此外每天晚上,他就只是听书荞姑娘奏琴。

来这儿找书荞姑娘的客人,每一个都必定要听她著名的琴艺。不过书荞姑娘跟小妍说过:她知道大多数的客人根本就没在听,他们不是要假装风雅,就是在找机会奉承她。

至于这个客人,他听曲的时候只是闭着眼睛,听完之后也没有怎么赞赏书荞姑娘。但是小妍感觉得到,他似乎真的很喜欢听。

只有一次,客人听完琴曲之后,沉默良久,然后感叹地说:

「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最美丽的东西,都是没有修饰的,因此常常都是在最极端的情景里才会出现。」

小妍半点没有听明白。

客人跟书荞姑娘在房间里时,谈话总是不多。本来像书荞这么红的姑娘,就算对方出得起银两,她也有拒绝客人的自由。但书荞姑娘没有拒绝。她每天都很有耐性地在房里陪他,有时画画,有时提诗,有时甚至只是坐着,无言相对地静静品茗,似乎并不觉得闷。

有次小妍忍不住问她。她微笑回答小妍:

「你还小,不懂得分辨男人。有种男人,只要跟他一起,就算他一句话也不说,你也会很欢喜。」

每天日间大部分的时辰,这位客人都关起门,独自一人躲在房里。小妍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有一次经过的时候,她好像听见门里传出一记低沉的呼喝声。

这客人有一个长形的布包,安放在桌子上。书荞或小妍在房里时,这个布包从来都不会打开。

客人曾经叫她洗一套衣服。是一套奇怪的白袍,好像道士穿的那种,胸口有个怪怪的符号。他吩咐小妍,洗了也不要晾在外头,只能挂在房间里。小妍洗的时候,发现袍子上染了些淡淡的红色,很难洗得脱。

现在她又捧着一盆热水,走在廊道上,正要加进那房间的大澡桶里。

她垂头,在水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她知道,自己的样子正长得越来越美丽。再过不久,自己就不再是婢女。然后将要跟书荞姑娘姐妹相称。

这也许不算是不幸吧?小妍想。总比长得丑,继续当婢女强一点点。在这儿工作的女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选择。

但小妍还是不能抹去心头的一丝哀愁:她无法顺从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不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

小妍快要走到房门了。她告诉自己要提起精神来。对着客人,是不能用这副样子的。否则让鸨母看见,不免又得捱一顿打骂。

小妍还提醒自己,服侍完这客人洗澡之后,记得要去厨房沏茶。

◇◇◇◇

荆裂和虎玲兰牵着马儿,漫无目的似地在西安的大街上走着。他们自从离开了「麟门客栈」,一直没有交谈。荆裂也没有再笑。

这时虎玲兰忍不住开口。

「刚才要是你叫他一起走,他一定会跟着来的。」

荆裂想了一想。「也许是吧。」

「那么你……」

「我只能教他武功。」荆裂摇摇头。「我不能够告诉他,他的人生要怎么走。这得他自己抉择。」

虎玲兰点点头,也就不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