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英雄街道 第八章 仇敌

在西安府城东的五味十字街,有五骑于街道中央肆无忌惮地急驰。

其中为首一骑上面是个老者,一边策马一边不停大呼:「让路!」,街上行人纷纷惊慌走避。

那老骑士驰至十字街头,突然一勒缰,马儿人立而起。但他身手极好,腰身在几乎完全直立的马上仍能保持平衡,再一拨马首,那座骑安然着地。

后面四骑也都一一急停,几乎就要撞到一起,状况有点狼狈。

「妈的!」老者左右看看三方街道:「到底要走哪一头呀?」

这老者头上戴着遮阳的斗笠,阴影下的一张脸,轮廓皱纹深得有如斧凿,皮肤古铜,显然长期在天气严酷的环境中生活。两鬓和胡须都呈花白色长长垂下,上面束串着白银造的花纹小珠。一身赭红色的袍子,领口衣袖都是绣花滚边,背着皮革行囊打着绑腿,一副远行的打扮,浑身都蒙着一层黄尘。

令人侧目的是他的一身兵器:左腰带剑,右腰挂刀,腹前带子斜插一柄铁扇;颈肩之间缠着铁链,链子两头都是铁爪飞挝,在他胸前互相扣牢;腰后皮鞘插着四柄绑了红刀巾的飞刀;左手穿戴着个镶了铁甲片的拳套;鞍旁挂一条只有四尺来长的杆棒。所带兵器的数量和奇特之处,绝对不输给荆裂。

跟他同行的后面四人是两男两女,打扮也跟这老者一般带点古怪。他们所带的兵刃虽不如老者多,但少则三件,多也有四、五件,显是同一门派之人。

其中一骑走近那老者,是个已经四十来岁的妇人,脸色也是跟老者一般深,皮肤粗糙,单眼皮的双目细小,若非一身武人打扮并背着长剑,还让人以为是来自偏远山地的农妇。

「掌门师兄,我看是这边吧。」妇人指一指左边街道。

「都是你们!」老者把手上马鞭在空中挥一挥。「在路上尽是磨蹭,害我迟到了!」

「师父……」后面三个比较年轻的男女都在笑。其中的女子二十来岁,脸上蒙着挡风沙的面巾,只露出一双水灵眼睛,发髻上的银钗垂着大串乱颤的珠片,她好不容易忍着笑声才说:「分明是你老人家在泾州遇到灵台派的马前辈,就拉着人家切磋交流了三天……」

「对呀!」另一个年纪相若的男子也笑着说:「还有经过永寿时,在山路上你看那些村民用石弹打野鸟,看了几乎一整天,又停下来练了一天。师伯你自己忘记了吗?」

老者的耳根红了,鼻孔呼气吹得白须都在动。

「就算是这样……你们也该提醒我嘛!还是你们不对!」他说着就拨起马首,对着左面的街道,转换话题说:「师妹,你肯定是走这边吗?可别又弄错了!」

那妇人看着这个有如小孩子的师兄,叹息摇头。后面三个后辈又笑起来。

「他们是不是已经打起来呀?」老者喃喃说:「要是错过了,那可大大的糟糕!大大的糟糕!」

他说着就不理会,扬鞭朝马后一挥,向那街道疾驰。其余四人亦没好气地策马跟上去。

「让路!让路!」老者的呼喊声又在街上回响起来。

◇◇◇◇

童静从阳光灿烂的屋顶上,突然堕进阴暗之中,眼睛在那瞬间什么也看不见。

她感到身体跌在一层软绵绵的东西上,只是肩头压下去有点痛,并未受伤。

她看不清室内一切,脑袋更是一片空白,只把燕横送给他的「静物剑」紧紧握在手里。

——这是此刻唯一能教她安心的东西。

当眼睛开始适应时,她渐渐看得见:自己正躺在一床绮红的被褥上。

一想到「盈花馆」是什么地方,童静脸泛红潮,马上从床上挣扎起来。

「不要乱动。」

一把声音向她说。童静不知如何,一听见这声音,已经有很想看见这个人的欲望。

她看见了。

这个人距离她不过五、六步之外,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和姿势都很祥和,膝腿上横放了一柄没有鞘的腰刀——是已死的心意门人遗下的兵器。

即使这人的手没有搭在刀柄上,童静还是感觉那刀锋好像指在自己的面前。

在他背后还有一个身影。正是刚才在楼下大门前被燕横救过的那个女孩。她躲在椅子后,伸出半边脸来看床上的童静,那眼神有如一只被惊吓的小动物。她躲着的姿态在告诉别人:这坐着的男人就是她最可靠的保护。

童静仔细看他。她有点不敢相信:这么一个看来年纪不比荆裂大许多、样貌如此优雅、姿势如此沉静的男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武当掌门,也就是那个把天下武林许多强敌都引来西安的男人。

——他就是燕横不同戴天的仇敌吗?……

姚莲舟仰头瞧瞧屋顶那个洞,然后无言看着童静。

那是非常深沉的眼神。童静无法分辨,那当中是不是有杀意;有什么欲望;是仁慈还是邪恶……

——就如看着庙里神像的眼睛。

在这眼神下,童静无法说出一句话。

这时姚莲舟向童静伸出一只手。她微微吃了一惊,把剑架高了一点儿。

「把剑借我。」

这不是请求,而像是说一件肯定将要发生的事情。

要是在平时,有人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向她借东西,她的脾气必然一发不可收拾。但现在她只是呆在当场——因为她知道,在自己跌进这房间的一刻,本来就应该被杀死。

姚莲舟微微露出不快的表情。他的身体在椅上一晃,童静就看见他扑来。

她几乎是闭着眼把「静物剑」刺出去。

什么也刺不到。然后是手肘和手腕一阵奇异的力劲,五根指头就自然松开。

姚莲舟夺了剑,飘然坐回椅上。他带点好奇地盯着童静。

是因为童静刚才刺的那一剑。

——她竟然捕捉到我的动作?……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姚莲舟突然猛烈咳嗽起来,好一阵子才能停止。童静细看他的脸。咳嗽并未令他脸色泛红,反而有一种淡灰。

就跟躺在大门外书荞的脸色一样。

——他也中了毒。

姚莲舟这时才举起「静物左剑」细看,然后扬一扬右眉。

「这柄是武当剑啊。」

他牢牢盯着童静。童静知道,自己的生死,全在姚莲舟一念之间。

突然姚莲舟的目光斜睨向房间那已没有了木门的门口。

「离开这床,你就得死。」他冷冷向童静抛下了这句,左手握刀,右手拿剑,缓缓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双兵器只是垂在身侧,姚莲舟两肩好像软弱无力,胸膛的呼吸起伏很短促①。

『注①:武者一般行坐站卧,几乎无刻不是采用腹式呼吸;只有极疲倦或身体出毛病时,才会如姚莲舟现在这样作胸式呼吸。关于呼吸法,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