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狼行荆楚 第三章 蜂刺

破门六贼

一张破破烂烂、状如庙宇符咒的纸片上,横书了这四个潦草的大字。下方紧接是四行小字:

邪派狡辈 僭称名门

恃凶杀掠 劫民自肥

蛇群鼠聚 奸淫不伦

恶孽迷天 罪当十诛

这样的「破门六贼」声讨状,在临江城南的梨花巷大路上,贴满了四周房屋与商店墙壁,大半已被三月的毛毛雨雾渗得绵烂,有的掉出半片随细风轻晃,有的散落在水洼里融成了一团。

分明是午后的光天白日,这梨花巷街道却空寂无人,不只平日沿街摆卖的贩子全不见了,就连两旁房子的商铺也都关起门来。街心就只得一条流浪狗咬着腐坏的骨头走过,连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寂静情景,加上满墙满地密密麻麻的纸,整条街道乍看有如变成幽阴的树林。

街里唯一仍打开门口的,是在西首尽头处那座「迎风客栈」,洞开的大门前未见一人,门内的大厅也都空荡荡。

——「迎风客栈」虽说是旅店,其实无人落脚。临江城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客栈数年前因生意不佳,把二楼好些客房拆了改作饭馆,却引来城里三山五岳人马聚脚,渐渐在店里私开赌局,结果店东只靠少许的抽成维持生计,店子被黑道鹊巢鸠占,成了活脱脱的贼窝,乏人打理下一片落泊龌龊,就算在外头也嗅得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城里的良民都不敢接近。

那声讨状下面写着挑战「破门六贼」的日子地点,正是今天这家客栈。

春雨不断在下,街里泛着大片迷蒙白雾,四周物事全都笼罩在一层淡淡湿气中。一切仿佛都变慢凝止。

此时出现一人,左手撑着一把绘了优雅梅花图画的纸伞,右手牵着仍在喘息中的白马,站在街道入口跟前。

这人一身白衣,身材细小,被纸伞遮着面目。其腰间挂了一柄长物,用油布套仔细包裹,以防沾水。

这人把马缰绕在街口的木栅栏上,跨开穿着革靴的双足,踏进了这条诡异街道。

几乎同时刻,街道两旁窄巷深处,微微传来足步在水洼中移动的声音。

这人毫不理会,仍然走入街心,直到「迎风客栈」门前才站住,然后掏出一方布巾,仔细抹拭衣服和手上的水渍,这才轻轻把腰间那油布套解开。

只见布套之下露出一个造型古雅的剑柄,铜柄首与剑锷护手都铸成卷云状,手柄交错缠着紫色的布条。

这人将纸伞略抬起来,现出一张英气娇俏的脸庞,以雪白头巾包覆着发髻,正是童静。

她灵动的眼目里,有如透出烈火。

同时街道两旁巷口和屋顶墙头上,冒出了二、三十人来,在细雨中各自提着刀枪剑棒各般兵刃,隐隐已将童静包围在中央。

这群人衣饰和手上兵器不尽相同,一眼就看得出分属几个门派。他们皆是地方上的武林人士,早就风闻近月来一干自号「破门六剑」的强豪大闹赣北,现在首次亲眼看见那六人其中之一的女剑客,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娇滴滴姑娘,惊讶沉默了一阵子后,就不禁笑起来。

童静未有理会他们讪笑,仍然盯着前方的「迎风客栈」,从腰带内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片抖开来,正是那贴得满街满巷的「破门六贼」声讨状。

三人此时从「迎风客栈」现身,其中两个自大门并肩步出,另一人则在二楼窗户跳出来,蹲在屋檐之上。

童静朝着门前的人举起那声讨状。

「这东西。」她恨恨地问:「你们写的?」

童静仍带稚气的红彤彤脸庞,配上这么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又令街上众多武人忍不住一阵哄笑。

可是客栈出来那三人却没笑。他们看见来的只有这女孩,全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站在客栈门前那二人中,左边的是个身材甚高壮的汉子,面貌四十余岁,眉目间精光闪烁,一头发髻已然秃了大半。他扬起披风,展露出腰间一柄十分贵重的镂饰雁翎刀,看那皮革刀鞘的色泽,就知道这柄刀已经传承了许多年。

他左手把着柄头,站姿雄伟,隐有一方之主的气度,此人乃是临江城内第一大武馆、阮氏无极门的当家馆主阮韶雄。

阮家祖上艺成于无极门后自成一系,已在临江立足设馆四代之久,声势颇大。就数此刻包围在街上的众多好手,里面有十三人都是阮韶雄带来的无极门弟子,占了将近半数。

阮韶雄听闻这「破门六剑」不同一般匪盗,数月来在江西北境内夺取官银,全都是大剌剌地行事,甚至正面往官吏的府邸索要财物;遇着官府围捕也从不逃避,反而正面把官差保甲打得落荒而逃。这次阮韶雄应临江知府吕大人之邀剿除六贼,也就直接用声讨状激使对方出来决战,不料来的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阮韶雄身为群豪中的东道主,本该率先发话,面对着童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皱着眉头不语。

「是我叫人这么写的,又如何?」一把尖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正是蹲在屋檐上另一人。

此人身材瘦长,蓄着须的脸轮廓深沉,右腕穿戴着一个乌黑色的铁爪,两根尺许长的尖硬爪子从掌背伸出来,那蹲踞的姿态也恍如一只栖息在树桠上的大鸟。

他名叫沈丰,是湖南平江人士,自从六年前艺成于当地巨禽门后,一直与两个师弟在外游历修行。这阵子三人正好到临江阮家作客,听闻阮韶雄要来剿贼,也就一口应允助拳。

童静听了沈丰说,怒目往上盯着他,正要回话,但沈丰马上又先一步讥嘲:「既然作贼,早就知道要沾污祖宗父母,还怪别人写出你的丑行吗?」

另一人也接着沈丰说:「姑娘年纪如此轻,既是学剑之人,就该当走正道。」

说话者是站在阮韶雄身边的第三人。他斜背着一柄长穗古剑,身材并非格外高壮,但肩头甚为宽横,腰细腿长,身形体如三角,呈现如豹子般强悍敏捷的气势。

他大概二十七、八年纪,五官轮廓坚刚,可是眉宇之间却带着漫不经心的神色,嘴角微微噘起,既似轻松也像感到厌烦,让人看不透他到底是来凑热闹不打算助拳出手,还是对自己的武技拥有绝大自信。

此人年纪比阮韶雄和沈丰都要轻,但他一说话,那两人都瞧着他,显然对他甚为看重。

他名叫庞天顺,在场群豪之中,就只有他独自一人前来,可是论背景却最厚:出身于名动三省的湘龙剑派,更是湘潭总馆年轻一代里出类拔萃的入室弟子。

湘龙剑派源出湖南,百年来流布甚广,从湖广到江西,甚或广西都有分支传人,声势只稍逊于「九大门派」里的八卦、心意、秘宗「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