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兵刀劫 第二章 剑与火

神机铳兵的排射之下,走在樊宗左边的李义琛,腰肋与肩头爆出血花,如遭重拳攻盘,身躯震荡仆跌。

樊宗及时从旁扶着他,手掌却摸到一片湿淋淋,同时感觉强壮的李义琛全身都在颤抖。

「继……续走!」李义琛从齿间吐出这一句,两腿紧接着迈步,却感觉脚上像绑了铅块,已然无法提气施展平日最得意的「梯云纵」。

樊宗跟田延左右抓着李义琛的衣服,扯着他往前走,希望先把他带进壕沟的掩护里再说。他们心中希望,李义琛只是一时提不上那口气,也许稍息一阵就能再逃走。

——他可是武当「首蛇道」啊,就算只有一条腿也不会跑输这些兵卒……

然而他们太低估火铳那超乎人体的破坏力。射进李义琛腰侧的那颗铅弹,已然捣裂他内脏深处。

这时樊宗瞥见神机营的铳队再有动作:刚刚才齐射完毕,前排的铳手马上将仍在冒烟的手铳递向第二排,同时接来另一批已经装填好的火器,再次摆好持铳的姿势瞄向樊宗三人,左手以烧热的铁条点燃铳上的火捻。

李义琛没有回头看,但从樊宗的动作就感知,后面又要再来第二轮攻击了。

同时也只有他自己一个最清楚,自己的身体仍可能再走多快多远。

——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武当山了。

身为「褐蛇」,任何时刻都要做出最冷静客观的判断。

于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使出武当派的武功——「武当推山掌」。

双掌左右印在樊宗和田延的腋下。

李义琛为「褐蛇」中徒手搏斗第一人,平日拳掌劲力迅猛,此际出招的力量却只得平日三、四成;但樊、田两人猝不及防,又被打在腋下软处,一时再抓不住李义琛的黑衣,被这掌力推得踉跄扑前。

樊宗反应最速,五指一离开李义琛的衣衫就挥手再抓,可是只将他的头巾抓下来。「走!」李义琛尽最后一口气呼喝,同时尽量一站直扩张身体,挡在两个同门跟前。

第二轮火铳连射的爆音,再次撕破夜空。

樊宗跟田延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乘着李义琛那股推力加速,大步向前跳进浅沟里。樊宗将李义琛的头巾收进衣襟里。

——默默接受那份心意,是对间伴牺牲的最高致敬。

刚跃入浅沟,二人就听到外头远方传来马蹄声。

武当派深知,本门武艺就算再厉害还是有其极限,与神机营大军交战,最大的威胁自是铳炮火药的无比威力.,其次则是骑兵来去神速的追截,这些都是武当派绝顶武功亦难以抗衡的武器。

樊宗和田延低着身子沿着壕沟奔跑到尽头,手足并用跃回平地上,乘着追兵未至,一口气窜入了树林。二人进入林木间总算暂时安全——骑兵难以全速追进黑夜的树林里来。

往茂密的树林深处走进数十步后,他们即看见后方亮起追兵的火光。樊、田二人靠树木掩护,不断往南面武当山脚的方向逃走。追击的步兵人数虽众,但脚程跟两个「褐蛇」轻功高手相差太远,二人并不担心被追上。

困难是在前头。他们已然听见树林外隐隐傅来滚滚的马蹄声,判断出有大队骑兵在外头绕道奔驰,要截断他们上山的路。二人假如无法马上逃回武当山,被困在这树林内,一待天亮,敌方派出千百计的步兵围捕搜索,二人实在难再逃脱。

他们互看一眼,心思相通,不需讨论一句就已决定了对策。田延从黑衣的腰间暗袋掏出一个木哨子,鼓尽气将它吹响。

悠长的哨音飨彻山下树林,直传上天空。

这么吹哨当然会暴露己方的位置,但此刻樊宗和田延已别无选择,一吹完哨音两人就直往山脚通往「遇真宫」的道口全速奔去。

后面举着火把的大批步兵,听闻这声音的来向,更加紧追币。

两人走到树林边缘,山道口就在眼前,但挡在跟前却是一大排火光。正是隶腿禁军三千营的百多精锐铁骑,已然排开阵势,并将登山道口一带完全封锁。另外还有六十名是神机营的火铳骑兵,此刻已经下马,分成前后三排,朝树林摆起射击的阵列。

注:三千营为明代京军三营之一,为全骑兵部队,当初由永乐帝朱棣以三千蒙古降兵组成,故有此名。

——禁军若非深夜遇袭,许多睡梦中的士兵未及着装,追来的骑兵必然更多;但以目前这个数量迎击两名武当武者——不管是怎样的高手——已是绰绰有余。

负责领军的骑兵把总名叫梁廷雄,曾在边塞立过战功,凭真本事获选入禁军三千营骑军,既有血战经验,手腕也干练,否则不能一马当先就点起兵马追截,并包抄到这道口上。.

梁廷雄最初在京师接到出兵的通报,要大举南来讨伐一个武林门派,已经觉得此战荒唐舰一比,一直以为绝无可能真的开战。怎料武当派竟然派人来夜袭军营!

——他们没看见我军在山下摆了多少人吗?竟然不肯接纳招降?……简直是一窝疯子……

梁廷雄不知道:「疯子」,对武当派而言,是最高的赞美。

梁廷雄这二百余骑虽已守住要道,但对方探子仍可绕往较东的山脚,攀爬山岩登上去,他心里已在盘算,一等入了树林追击的步兵赶至,就换他们防守这道口,自己再率骑兵去封截东面。夜袭的探子只靠两腿走路,骑兵必能在他们逃入山前先封锁去路。再过不久就天亮,到时探子被围在树林内,五军营的步兵就如瓮中捉鳖……

可是不知怎的,梁廷雄仍觉不安——这是从沙场生还养成的直觉。

好像还有一件事没有留意……对了,是刚才树林里的哨声!

——他们要通知谁……?

梁廷雄一想到此,战甲底下的背项流出冷汗来。

他举起腰刀,急忙向左翼那五十骑下令,因他们最接近那山道口。

「转过——」

梁廷雄未及说完号令,却已看见排开的骑兵队后头,许多身影从山道两旁树丛里突然闪现,迅捷无比地朝骑兵欺近!

骑兵的火把,映照出那新增的数十片刃光。

天下最强的利刃,如闪着鳞光的浪潮乘夜卷来。

最接近山道口的数名骑兵发现敌人从后突袭,没来得及拨转马首,急忙扭身举盾相迎!

一点寒光如箭,越过其中一面尚未高举的藤盾,没入那骑兵的咽喉,瞬间又以缠丝扭转之劲,带着沾血的红缨收卷回去,正是「兵鸦道」好手李侗的「武当锁喉枪」

那禁军骑兵咯血从鞍上倒下的同时,更多武当战士已杀到骑队的阵中。

两名骑兵只感垂在鞍旁的腿弯一阵剧痛,先后惨叫落马。「兵鸦道」弟子骆森泉俯着身体,在马匹之间舞动单刀,振落刃上鲜血,犹如朵朵夜里盛开的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