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羊与虎 第三章 暗剑(第3/6页)

——为我工作,首先你得不收钱干一次「买卖」。成功了,你才会看见我。

这是蔡庆一向招揽杀手的规矩:对方先得免费干一次工作,一来是建立一种「共犯同谋」的互信,二来也是为了测试对方实力及杀人的决心。由于这次状况特别,蔡庆挑选了一个格外困难的目标来考验侯英志。

然而最后证实了,他给的这考验太过容易。侯英志是蔡庆十多年来见过身手最可怕的杀手——可怕得在作过几次买卖之后,道上就多了一个「妖锋」的传说名号。蔡庆其实不喜欢这么高调。但不喜欢归不喜欢,这并未阻止他将侯英志的身价一口气抬高一倍——这个新价钱,蔡庆一直没有吿诉过侯英志。

现在侯英志已经洗干净身体,抹干后换穿上蔡庆为他准备的新衣服。另一边阿木也将长短双剑清洁好,用灰粉彻底弄干再上了油,藏在一个长革囊里收妥。蔡庆向阿木挥手,阿木就忠心地点点头,背起革囊,拿着装衣服的布袋,往豆腐店的后门出去。

蔡庆从店铺一个大木柜里找出个包袱,放在桌上推向侯英志。

正常来说蔡庆都不会这样与杀手交收酬金,而是将银两藏在指定地点。不过侯英志要求例外。蔡庆也答应了,因为他知道侯英志即使没有剑,带着这许多钱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侯英志默默收过那沉甸甸的包袱。里面的银两每锭都用厚纸包裹,不会因为互碰而发出声响。

侯英志用一块灰色的布巾包束着散开的湿发,同时向蔡庆说:「一个月内我都不想再接买卖。我有事情。」

蔡庆点点头,不禁又看着侯英志那张满布肿伤的脸。他早已习惯侯英志这样的要求;而每次侯英志「休业」完毕回来时,都好像换了另一张脸。他那些日子到底在干什么?给他这些伤的到底是他自己、他老婆还是谁?蔡庆没有过问,只因不想影响彼此的关系。

——反正在蔡庆二十年的生涯里,侯英志也不是为他工作的唯一怪人。从前他旗下有一个杀手喜欢吃昆虫;另一个有嗅女人脚的癖好。蔡庆相信凡是乐于杀人为生者,心灵多数有某些地方扭曲或破损了。

这时侯英志准备好了,不道别一句就转身,彷佛蔡庆于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这也接近事实——这年多以来,两人虽然合力办着这种交付生命的工作,但累积谈话大概还不到一百句。

「等等……」蔡庆这时说。侯英志回头,与其说他感到意外,不如说有些不耐烦。

蔡庆从腰间布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侯英志。

「这是袁州城里『华圣堂』出产的药末。沾了水涂抹,对外伤很好。」侯英志皱皱眉,只是收下药,不发一言就打开店门离开。

蔡庆本该也马上离开这临时租来的接头地点,以免被人发现怀疑。但他仍是站着,凝视侯英志离开的背影。

他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侯英志将是他旗下最后一个杀手,此后自己就要引退。蔡庆干这行当然就是为了赚钱,但能够做到如此成功,不能说没有半点为此「事业」而自豪;侯英志是他历来经营过最厉害、最具名气的杀手,他深信此后不会再有另一个。

这个家伙本来不该属于我身处的世界,是意外跌进来的——蔡庆这样想。说不定是上天提醒我:已经干得够久了。这将是一个不错的终结。

只是蔡庆心底里还是希望,与侯英志合作得再长久一些,让他再多听到一些江湖人对「妖锋」的恐惧与膜拜,并暗地为担任「妖锋」的代理人而自豪。

——这是蔡庆平生第一次舍不得一个杀手,理由不是为钱。

◇◇◇◇

孙慈觉得自己是个极幸运的人。

一年前当她卖身为婢时,就预期将有很多悲惨的事情在前头——当你的人生操控在陌生人手上时,这是难以避免的事。

能够买她的人口袋里都有点钱;这种世道里有点钱的大多也不是好人。孙慈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更何况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身为别人的奴仆而又长得美,绝对是场灾祸——她的娘就是走上这条路:被主人家的少爷狎玩,再卖给别人作小妾;肚子大了却又不确定是谁的,于是再被赶走;然后是卖唱流莺的生涯,染了一身病,没到三十岁就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

悲剧却到这里还没有终结。为了偿还母亲生前欠的下赌债、酒钱、药费……女儿孙慈被抓去出售,将要展开另一个循环。

但命运却待孙慈很好:刚巧在她卖身的那天,老爷和夫人经过,并且相中了她将她买走。

更令孙慈惊讶的是:第一天跟着老爷和夫人回到宅邸后,等着她的并不是训话或下马威;而是夫人在她眼前将那卖身的契约烧掉。

「我从前也跟你一样。」很年轻的夫人向孙慈说:「所以我没法把你当奴婢看待。你要是想走的话,我们不会拦阻。不过你也可以留下来。我们要用人。你不会很辛苦的——我家里才只有三个人。」

本来就没有地方可去的孙慈,根本不必选择。

老爷夫人对待她都客气得令她感动。一年来夫人从没有向她发过一次脾气。宅院不算大,小巧雅致,干活一点也不辛苦,粗重的事情还有个老厨工帮忙。孙慈十五岁的人生里,从未过得这般舒服。

至于那说话不多的「老爷」,其实半点也不老,相反比孙慈不过年长五、六岁。她从来没听过老爷为钱财而苦恼,却不知道他干的是什么买卖。每隔一段日子老爷就会离家几天办事,其余日子甚少出外,都是留在家里。

最重要的是:老爷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从来没有暗中调戏过她半次。他甚至对孙慈很少说话。这教孙慈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最令孙慈讶异的,还是家里第三个人。

最初听见夫人说「我家只有三个人」时,孙慈以为第三个自然是老爷夫人的孩子。

怎料她完全猜错了。那第三个人,竟然是一个成年男人。

而孙慈在家里做得最多的工作,就是照顾他。

此刻她就捧着水盆、布巾和梳子,推门进了这个男人的房间。

这房间座落在宅邸的最深处,而且跟老爷夫人的睡房隔得很远,似乎是刻意这么安排,不给人轻易看见这房间的主人。而他也几乎未离开房间半步。

——与其说他是房间主人,倒更像是一件被收藏在房里的物品。

那房间格外的大,陈设甚少,打理得非常干净,室内散发着淡淡的花香——来自小几上瓷瓶里一束每天更换的鲜花。

孙慈进来后微笑,一边将水盆等物品放在桌子上,一边说:「早啊!今天怎么样?睡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