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士庶,识浅性贪,诸恶作尽,谬托追傩之戏祈福,徒招苍天之怒降祸。今先取方相氏狗命,聊为警示,以俟尔等知罪悔过,否则天谴立至。

正一字一句、煞有介事念着传帖的,是个与庾瓒服色相同却嘴歪面恶的汉子,从那一张不自然地向上吊着的嘴角看来,此人就是被庾瓒称作“郭歪嘴”的金吾卫左街使郭万贞。

郭万贞一边念一边斜眼瞥旁边的庾瓒,语调、神气分明就是在向庾瓒挑衅。

“行了吧,郭大人?”庾瓒有些无可奈何,“有完没完啊?”

郭万贞嘿嘿一笑,道:“我是怕这帖子写得半文不白的,庾大人瞧不明白嘛!”

庾瓒按捺着跳起来给对方一巴掌的冲动,只哼了一声。并不是他怕了郭歪嘴,实在是刚才他已经在自己缓过神来的第一刻,朝出事地点望了又望。师崇道的尸体横躺在街心,却偏偏靠向自己分管的城西这边数尺,这时现场周围已经被金吾卫的人控制起来,雪片似的传帖遍地都是,也还有不少民众聚在警戒线外好奇围观。

庾瓒暗暗叫苦,恨那凶犯杀人不挑地方,飞速地问候了他祖宗无数遍,尽管他还根本不知道凶犯是何方神圣,更没什么信心找到他。

薛进贤这时面色阴沉地走了过来,朝庾瓒嚷嚷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杵着?是不是差事不想干了?”

“不不,想干想干!”庾瓒又惊又惧,说了句废话,“……长史大人,这案子归咱们了?”

“可不!”薛进贤没好气地瞪了旁边的郭万贞一眼,将庾瓒拉到一旁,“好死不死,人倒下的地方离咱们这边近些,不归咱们归谁?”薛进贤越说越恼火,“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这大年下的,当着全京城的人出娄子,你这是存心要我好看啊!”

庾瓒已然额角冒汗,连连摇头,道:“卑职不敢!卑职这就去查!长史大人尽管放心,卑职管保尽快破案!”

“我不光要这人命凶手,还要弄清这传帖的来历。这算什么,简直是给长安城下战书嘛!”

庾瓒赶紧跟着点头,道:“是啊,太奇怪了,要说杀个人,何至于啊!卑职一定尽快查清,尽快查清!”

“赶紧的吧!”薛进贤哼了一声,将一叠告示往庾瓒手里重重一拍,“明儿早上元日朝会,上头的各位大老爷少不得要问我,但愿还没有人捅到宫里去,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庾瓒诚惶诚恐地目送薛进贤离开,郭万贞这时却又凑过来,幸灾乐祸地说道:“庾大人要是把这案子破了,那可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升官发财,可别忘了我啊!”说完扬长而去。

好你个郭歪嘴,早晚找机会好好整治你!

庾瓒又在心里问候了几遍郭歪嘴的祖宗,朝远处的韩襄、曹十鹏招手。两人来到近前,庾瓒道:“这边的事交给老曹,凡是瞅着可疑的,统统带回去审问!韩襄,你赶紧到荣枯酒店走一趟!”

韩襄并不多问,骑上快马直朝光德坊奔去。他是庾瓒的体己人,他太清楚了,每逢这类棘手的突发案子,庾瓒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独孤仲平。衙门的画师及时赶到现场无可厚非,但韩襄每回都参与机密,对独孤仲平在右金吾卫衙门里的真正角色,早就心知肚明。

沿途值守的金吾卫识得韩襄,自然不敢怠慢,赶紧驱散人群为其让路。

长安城有着严格的禁夜制度。一年里也只有正月十五上元节寥寥可数的三天会在夜间各坊门大开,百姓通行无忌。平日里一到夜间,百姓便不得过坊。官家出入,也需腰牌。今日除夕,夜禁放宽,此时坊门都还未关。韩襄一路飞驰,终于来到了位于光德坊十字街西北一隅一所兼具唐风与异域情调的建筑门前。门楣匾额上“荣枯酒店”四个飞白大字,刚劲中不失秀逸,虽无题款却颇具大家风范。韩襄跳下马,将缰绳丢给门前伙计,便急匆匆冲进大门。

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刻,虽是除夕之日,本该回家过节,但这里装潢别致的大堂里坐满了饮酒作乐的客人。谈笑声、吆喝声、酒令声、乐曲声,以及从厨房方向传来的各种嘈杂交织在一起,吵闹而热烈。酒店大堂乃是个呈“回”字形的围廊,正中一方天井,一棵说不上是什么品种的高大树木矗立其中,最奇的是这大树一半枝繁叶茂、绿意葱茏,另一半却衰败枯萎,只剩下遒劲干枯的枝条,一把骨头似的,直刺头顶夜空。

此时,几个年轻女孩子正聚在这棵怪树下,其中一个站在梯子上,正忙着从同伴手中接过剪好的红纸花往枝子上挂。众女一边忙活一边说笑,梯子上的女孩眉目清秀,一袭水红调子的花间长裙,上身披着件暗红短襦,头上挽着双鬟,鬓边插了朵红绸花,从头到脚无不充满年节的喜庆。

“这花是只挂有枝叶的这边?还是连枯死的这边都挂?”女孩又将一串纸花挂上枝头,边端详着边问下面的同伴。

“哎呀翘翘,你怎么回事?”

“我们叫荣枯酒店的嘛,当然是荣的这边要挂,枯的这边也要挂,每年过年不都是这样的吗?”

众女七嘴八舌地嚷嚷,她们也都穿着盛装,但其中有几个是高鼻深目的胡姬。

翘翘顿时腼腆一笑,道:“姐姐们忘了,我去年过了年才来店里的嘛!”

韩襄这时匆匆走了过来,翘翘站得高先看见了,当即朝他招手。

“韩捕头来了!”

女孩子们纷纷围上去。

“给韩捕头拜年,过年吉祥!”

要在平时,韩襄对眼前的莺莺燕燕总要抓住机会,打情骂俏几句,但今天实在是没这心情,只不耐烦地高声问道:“吉祥吉祥!独孤先生呢?”

“谁知道那个死鬼跑去看哪个相好了,哪个找他?”一个放肆的女声从韩襄身后传来。

韩襄一听是老板娘的声音,急忙转身。“老板娘,出案子了,快请独孤先生跟我走一趟吧。”

随着一阵熏风扑面,一个身材高挑、肤色如雪的女子出现在韩襄眼前。从女子栗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珠看,她无疑是个胡人,五官精致,轮廓分明,鹅黄锦缎制成的郁金齐胸长裙,淡紫罗地蹙金绣的短襦,一条玄色披帛松垮垮搭在肩上,花钿、斜红并面靥俱全,高耸的发髻上斜插一支金步摇,却是艳而不妖,华而不俗。这女子就是荣枯酒店的胡人老板娘碧莲。

“哦,是韩捕头啊!”碧莲一口官话说得竟比韩襄还要流利,“大过年的,能出什么案子啊?”

众侍女听说出了案子,也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乱问。

“你们还不知道?”韩襄叹气,“人命!嗨,真是晦气,快把独孤先生请下来吧,庾大人还在朱雀大街那儿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