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晌午刚过,荣枯酒店的大堂里便已经坐满了酒客,众人觥筹交错、笑语欢声,阿得、翘翘等伙计女侍自然是忙得不亦乐乎,老板娘碧莲也跟着在厅堂里四下招呼。碧莲今天特意穿了身描金绣银的艳色衫裙,又安排侍女们将一匹匹红绡缠在荣枯树的树干上,为的是冲一冲接连发生凶案带来的晦气。身为一个康国血统的胡女,碧莲心中对鬼神的敬畏并不比唐人来得多些,而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碧莲其实是担心凶案的发生会影响到酒店的生意。

不过就眼下的情形看来,这担忧似乎是全然多余的了。

碧莲蝴蝶穿花似的从喧闹的人群中走过,边走边盘算着晚饭之前能有多少进账。不堪一握的纤细腰肢自罗纱衣摆间若隐若现,雪白的胸脯更是毫无畏惧地挺立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碧莲对自己的美貌一直是很有信心的,也向来很享受这般让男人艳羡、女人嫉妒的快感。可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却似乎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有过任何的窘迫局促或激动,仿佛自己的魅力在他眼中就和一坛普通的浊酒无甚差别。

碧莲每每想到此处都觉得无比烦闷,说起来和独孤仲平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已经快三年了,除了生活习惯和他的特殊身份,自己对他的了解却也没比旁人多出多少,碧莲甚至一度怀疑独孤仲平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虽然像碧莲这样的胡人女子,阅人无数,风流惯了,即便是再出色英俊讨人喜欢的小哥,也并不能让她过于挂怀,但独孤仲平总是有些特殊,毕竟没有他,就没有这家酒店,也没有碧莲今日的生活。但为什么他总是对自己若即若离呢?碧莲是懒得猜男人心思的女人,只有独孤仲平能让她时不时地琢磨下。除夕夜韦若昭的出现,碧莲一眼就能看出韦若昭对独孤仲平有意,独孤仲平这些年来还是头一次让一个姑娘在他的房里过夜,加之这个姑娘年轻漂亮,实在很难说他不会对她有什么想法。看来自己果断将她赶走是对的,碧莲心里想着,一抬头却看见韦若昭就站在自己面前。

“是你?”碧莲吓了一跳,没好气地嚷了一句,“你又来做什么?”

韦若昭却一笑,道:“这儿明明是酒店,我当然是来住店的!”

碧莲以为韦若昭又是在虚张声势,便道:“住店可以啊,钱拿来!”

碧莲满心以为这招能再次将韦若昭赶走,却没想到韦若昭竟拿出了个鼓鼓的钱袋,径自往碧莲面前一拍。碧莲一打眼便知道那钱袋是用上乘锦缎缝制成的,光钱袋本身只怕就值数十文钱。韦若昭还炫耀似的将钱袋抛起来把玩,听声音就不少钱。

碧莲的眼睛都要直了,看来这小姑娘还真有些本事,这半天的工夫竟弄来了这么一大笔的钱。就算她本能地对韦若昭有所排斥,但毕竟是生意人,有钱不赚岂不是傻子?碧莲于是瞬间换上一副笑脸,道:“不知姑娘想住什么样的房间?”

韦若昭想了想道:“我可不要住那种窄巴巴的阁楼,离灶间太近的也不好,乌烟瘴气的,我要住上等房。”

“没问题,”碧莲笑逐颜开,“上房一百文一天。”

“笑话,我自然知道是一百文一天,”韦若昭底气十足,一副老江湖口吻,“我还要包饭食,也要最上等的。”

“上等饭食一天五十文。”

“小意思,尽管挑好的来。”

碧莲只得领着韦若昭来到客房一楼,进了全酒店最好的一个房间。“那就是这间了,”碧莲伸手一指,“本店最好的上房,不知姑娘中意不?”

韦若昭走进这间房间,但见直通花园的窗户敞开着,她急忙来到窗口朝外看看。后园中枝繁叶茂的花木就在眼前,而抬起头,正好望见她那天住过的独孤仲平阁楼的窗户。

“那是不是就是那个画画的住的房间?”韦若昭兴奋地指着阁楼看来颇为陈旧的窗户问。

“没错!”

“那好,我就要这间!”韦若昭痛快地说。

碧莲这时已看明白韦若昭的心思,在心里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后悔带韦若昭来看这个能看到独孤仲平窗户的房间。但事情已经这样,她只得笑道:“这间可是一楼,常有人出来进去的,姑娘要是嫌吵,不如……”

韦若昭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我就要住这一间了!你先去吧,饭好了叫我一声!”她说着将钱袋直接丢给碧莲,“这个给你,花完了,再到我这儿拿!现在我要休息了!”

韦若昭说着将气呼呼捧着钱袋愣在原地的碧莲推出门去,并随手关上了门。甚至顾不上看看房间里的摆设,韦若昭便急匆匆冲到窗前彻底推开窗,仰头观察着对面阁楼那扇窗户。而恰在这时,那扇窗竟被推开了,能够看到,里面独孤仲平正和一个秃头红脸的胖汉凭窗交谈,而两人手上一片金光闪烁,正是在曹十鹏尸首上找到的那些金器。

韦若昭忽然明白了,独孤仲平自始至终就是在敷衍她。原来,她刚才按照独孤仲平的指示前去公主府调查,结果不但吃了闭门羹,还被公主府看门的护卫好一番讥笑。她这才知道金吾卫根本就没有资格去那种权贵人家调查,而且如果没有发给她金吾卫的腰牌,光凭口头几句话,她什么身份也不能算。什么立了功就肯接纳自己,根本就是想把我哄走,故意让我去吃个瘪子!而独孤仲平这时明明在和人研究那些涉案金器。韦若昭气恼之下,决定到对面的阁楼去和独孤仲平理论清楚。待走到二楼走廊里,看到阁楼的门只虚掩着,韦若昭忽然又灵机一动,决定先在门外听听究竟。

“这可都是开门见山的好东西啊,”秃头红脸的胖汉谷大厨啧啧惊叹着,“能用上这些的不是王爷公主,也得是宰相节度,一般土财主可趁不上。”

独孤仲平忙问,道:“你看真不真?”

“真!绝对真!你看这手艺,这分两,绝对错不了!这是什么路上的生意?”谷大厨一件一件地把玩着那些金器,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独孤仲平顿时板起脸,道:“不是生意,是赃物,案子里缴的。”

“哦,”谷大厨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借擦汗掩饰羞愧,“那多半是云里飞手下过的,除了他,谁还有这等本事?”

“你还记得云里飞?”独孤仲平眼睛一亮。

“当然了,那小子当年可是……”谷大厨说着挑起大拇指,“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现在只一门心思当我的厨子,不过那时候要不是他栽了,这些东西他想出手,嘿嘿,少不了还是得找我……”

“你就庆幸吧,”独孤仲平言语淡然,“为了这些东西,老曹已经送了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