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这是柜坊用的,”碧莲只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独孤仲平递过来的钥匙,便接着打算盘算账,“专开仓库门。”

所谓柜坊就是唐时的钱庄,承兑收付,异地贴现,无有不可,只不似后世钱庄开出的钱票到处通用,而是各家只认自家的。这时的长安城里,十家柜坊倒有七家是胡人开的。

“你能确定?”独孤仲平就着油灯仔细打量手里的钥匙,“事关重大,可别弄错了!”

碧莲撇撇嘴道:“我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弄错?这钥匙配的是那种嵌进石头里的锁,柜坊的库房为了防火防盗一般都是石头砌的,门也是石头的,最是戒备森严的所在,钥匙只老板一个人收着,很难弄到手。”

独孤仲平一边把玩铜钥匙,一边听碧莲讲解。

“不过你拿的这把看着像翻拓货,就是把真的偷出来,弄个模子翻拓一下搞出来的。”

“哦,那翻拓货能用吗?”

“拓得好自然能用。”

独孤仲平点点头,又问:“那就是说有了它,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柜坊的仓库搬空了,主家还不一定知道?”

碧莲摇头,道:“想得倒美!仓库都是有人守的,你就是有了钥匙,混了进去,也绝不可能搬了人家的东西还出得来,十有八九偷鸡不着蚀把米,太不划算!”

“看得严难不住他,”独孤仲平若有所思,“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对柜坊下手?”

“见钱眼开呗,哪个杀人只一心杀人,别的都不沾?”

碧莲说到此处一脸不屑,独孤仲平并未出言反驳,心中却认定那个凶手这么做的目的一定不是简单的求财,或许是那柜坊仓库里有什么别的东西让他感兴趣。

“柜坊的库房是不是还会帮人存一些值钱的东西?”

“当然,只要出得起价,”碧莲点头,“不过谁存的,存的什么,就只有柜坊管事的几个人知道。”

“你能看出这是哪家柜坊的吗?”

“哎哟,我可没这个本事,”碧莲摇头,接着却故意往独孤仲平旁边凑了凑,身子几乎贴在独孤仲平身上,“不过这要是你开的口,我倒也不是不能帮你想办法……”

独孤仲平却轻轻将碧莲推开,不动声色地道:“既然做了正路生意,就别老想着歪主意。”

碧莲当即哼了声“没劲”,气哼哼扭着腰走了。独孤仲平再次举起钥匙对着油灯晃了晃,无论藏在这钥匙背后的是什么,无疑都将指向凶手的下一个目标。

庾瓒垂头丧气回到衙门,刚一进门就发现院子里乱哄哄的,一群金吾卫士正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庾瓒叫住手下一问,这才知道是大牢里走脱了两个犯人,其中一个武功高强,逃遁之前还打伤了数名官差。

认罪大会毫无收获,西市又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庾瓒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得知此事更是大发雷霆,韩襄这才不得不告诉他按照独孤仲平吩咐抓捕嫌犯一事,庾瓒自是惊讶不已,对韩襄好一顿埋怨,再想找独孤仲平问个究竟,却到处都找不到独孤仲平的踪影。

那两个自右金吾大牢走脱的犯人,其中一个正是昨日傍晚那个主动挑衅金吾卫的汉子。这汉子名叫李秀一,原先是东都洛阳金吾卫官差,因故去职后成了专门追逃领赏的私探,此番出动乃是为了追捕一个名唤宋崇的盗墓贼。李秀一追踪宋崇一路自洛阳来到长安,几次几乎得手却都被狡猾的宋崇以诡计逃脱。而李秀一此人虽然年纪不大,头脑却极是灵活,数次寻访不着宋崇的踪迹,便想到这宋崇很可能是随便顶了个罪名躲进了大牢。

正所谓越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在长安这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下到长安、万年两县,上到刑部、大理寺,大大小小的监狱总共有数十所之多,而李秀一竟耐着性子想办法一处处寻访,最终发现宋崇正躲在右金吾卫的大牢之内。

李秀一自少年时起便在洛阳金吾卫供职,他知道最好的办法便是自己也想办法混进犯人之中。恰好金吾卫沿街搜捕戴斗笠的小个子,李秀一便故意找茬,让金吾卫士将自己当嫌犯逮捕。

如同他预料到的一样,李秀一当晚便被关进专门关押凶悍之辈的甲字号牢房,这是金吾卫惯用的手段,凡是难缠的、新入监的,头一晚都要先被送进去煞一煞威风,等翌日提审便会老实许多。因而当李秀一被几个差役推进牢房,一群凶神恶煞似的囚犯顿时涌上来将他团团围住,好似铁桶一般牢不可破。

李秀一当着差役的面装作一副挨打认怂的模样,但当差役离开,却立刻换了嘴脸,跳起来打得一众囚犯哭爹喊娘,更将那又高又壮、一脸刀疤的囚犯老大狠狠踩在脚下。

“你这甲字号的老大,怎么这般没用?”

囚犯老大被李秀一钳制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声音也跟着打战,道:“……爷爷,你要问什么尽管问就是,小的绝不隐瞒啊!”

要知道这甲字号里关的不是杀人的就是打劫的,全是狠角色,而老大的位置更是全凭争勇斗狠方能得来,而李秀一三拳两脚便将这老大治得服服帖帖,其他犯人自然害怕地躲在一旁。

“有个叫宋崇的,洛阳口音,到底关在哪间牢里?”李秀一粗声粗气喝问。

“宋崇?这名字不熟。洛阳口音倒有一个。可是那个偷儿?”

李秀一却一瞪眼,道:“谁知道他给自己编了个什么罪名!”

这时有另一个囚犯从人群中怯生生地探出头来,道:“大爷问的,可是个小矬个儿,刀把子脸?”

“就是他!”李秀一凶狠的目光顿时落在说话人脸上,“他在哪儿?”

“好像是在丙字号……”

“丙字号?”

“是是,那人是个怂包,不禁打,看着又病病怏怏的,在这儿一晚上都没待住。”

众囚犯也跟着点头附和,李秀一转了转眼珠,脚下更加使劲,道:“既然这样,我派你们个差事,怎么样?”

吃痛的囚犯老大忙不迭点头,哀号道:“爷爷尽管吩咐!”

李秀一这才松开脚,睥睨地扫了一圈胆战心惊的众人,接着却说出了一句令所有人都不能相信的话。

李秀一指着自己,道:“打我,重重地打,谁也不许偷懒,要拳拳到肉!拳拳见血!”

众人吓得直往后缩,脸色全变,哪个敢动手?谁知李秀一继续道:“哪个敢不打,或者下手轻了,我要他好看。”见鬼!天下竟有这样逼人打自己的怪人!

几个时辰之后,几个金吾卫士架着被打得满脸挂伤的李秀一从甲字号牢房里出来。

“这小子不是挺横吗,怎的也这般不禁打?”其中一个金吾卫士问道。

此时的李秀一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求饶道:“求各位官爷,小的知道深浅了,你们再不来,小的性命怕是也断送了,求你们开恩,把小的放那丙字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