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河咸海淡(第4/11页)

乐之扬两相印证,如痴如醉。凭这一路心法,纵不能如经文中所说,变万物为音乐,但只要引导得法,天下任何兵器,均可变成乐器。

兵器变为乐器,便可演奏乐曲,天下乐曲甚多,但要曲尽其妙,又无过于《周天灵飞曲》。

“灵舞”的节奏来自“灵曲”,“灵曲”的节奏又源自气血。人体气血之变,又与天地相通,是以顺天应人,正合大道。

乐之扬越想越妙,回顾水榭一战,化繁就简,依照“灵曲”的节律,将心法一分为五:一是“听风”,聆听兵器风声;二是“破节”,看破对手节拍;三是“乱武”,扰乱对方的武功;四是“入律”,将对手纳入自身节奏;五是“同乐”,对方无法自主,任由摆布。如此先后五步,统称《止戈五律》,也有“止戈为武”之意。

乐之扬沉迷于武功之中,水怜影一边瞧着,但见他时而埋头苦思,时而眉飞色舞,一会儿如老僧枯坐,一会儿又站起身来,挥舞玉笛,比比划划。

水怜影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乐公子,你做什么?”乐之扬还过神来,便将《止戈五律》的道理说了一遍。

水怜影听得莫名其妙,怔忡半晌,才笑道:“古人铸剑为犁,你化剑为笛,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天下的武器全都化为乐器,倒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

她脸上带笑,眼里却有不信之色。这也难怪,《止戈五律》太过玄妙,修炼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想要明白,当真难如登天。乐之扬解释不清,只好笑笑,坐在船头,凝神默想。

水怜影走到他的身边,望着满江星月、两岸长林,忽地叹一口气,轻声说道:“比起十八年前,这儿变了好多。”

乐之扬本在思索武学,听了这话,惊讶问道:“你来过这儿么?”水怜影点头道:“那时我才三岁,家父入京为官,我和家母随他同行。”乐之扬不由笑道:“你都二十一了么?真是看不出来。”

水怜影苦笑道:“人生如寄,人死如蜕,这躯壳早晚也如蝉蜕一般脱去,老老少少,又有什么关系?”乐之扬道:“人生难得再少年,我倒是宁愿更年轻一些。”

水怜影望他一眼,眸子里似有星光流转,忽而笑道:“乐公子,你小时候一定无忧无虑,故而无论何时,总是高高兴兴。”

“无忧无虑也说不上。”乐之扬扳起指头说道,“好比大年夜没有饭吃,大雪天没有衣穿,上街卖艺,还要受泼皮的欺负。”

水怜影摇了摇头,淡然道:“这些事,实在算不了什么。”

乐之扬不服道:“好啊,你又遇上什么烦心事?”水怜影沉默一下,忽道:“我爹爹对着我笑。”

“对你笑?”乐之扬失笑道,“这是好事啊。”水怜影道:“可他发笑的地方不对。”乐之扬笑道:“他在哪儿笑?”水怜影望着江水,幽幽说道:“京城的断头台上。”

乐之扬张口结舌,吃吃地说:“令尊,令尊……”水怜影木然点头:“是啊,他被砍了头。”她顿了一下,又说,“我也看见妈妈在笑……”

“这个……”乐之扬皱了皱眉,“她又在哪儿笑?”

“秦淮河的青楼里。”水怜影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之极,乐之扬望着女子,心中却是一阵翻腾。

水怜影出了一会儿神,忽又轻声说道:“我还记得,三岁那个晚上,这儿的月光皎洁得很,照在人的身上,能把人变成一个影子。如今的月光却是暗沉沉的,十八年过去,一切都变了。”

乐之扬抬头望去,明月团团,光照长天,忍不住说道:“月亮自古都不会变的。”

“你不懂!”水怜影轻轻摇头,“天上的月亮,只是人心的影子,人心变了,月亮也变了。”

乐之扬听得莫名其妙,水怜影忽地转身,钻入舱中,自顾自地睡去了。

又过一个昼夜,驶入松江地界,再行半日,终于到了长江之尾。江水到此,东连大海,水势汪洋。乐之扬极目望去,波涛起伏之间,一座岛屿若隐若现,岛畔碧草如丝,岛上芦花飘雪,鸥鸟翔聚,起落成群,来如白虹饮波,去如江心飞云,几叶小舟环绕岛屿,载沉载浮,渔歌悠扬。

这座岛屿正是崇明岛,江海在此交融,水色两分,明白如画。乐之扬不由心想:无怪盐帮在此聚会,水流至此,江水变咸,海水变淡,不愧“河咸海淡”之名。河可咸,海可淡,这天下之事,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他冒险来此,并非没有恐惧,此时望见海天景象,忽然豪气大增,只觉天下再无难事。

天时尚早,两人停靠岸边,静待入夜。不久太阳沉西,夜幕降临,乐之扬举目望去,岛上星星点点,涌现出许多火光。左近的船只也多了起来,摇橹击水,驶向江心小岛。船家均是盐帮弟子,南腔北调,互报堂口。

乐之扬也划桨向前,被人问到,诈称应天分堂,盐帮弟子不疑有诈,甚或与他并船而行。

不久到了岸上,二人粗头乱服,果然无人留意。他们跟随人群,拥入一块平地,四面插满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乐之扬东张西望,不见莲、岚二女,却见盐帮弟子陆续赶到,挤满周围空地,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起初吵吵嚷嚷,过了一会儿,忽地安静下来。乐之扬正觉诧异,忽听轰隆巨响,凝目望去,岸边行来一只大船,船高一丈,两侧均有车轮,居然陆地行舟,由十多匹骏马拖拽而前。

乐之扬看得惊讶,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车还是船?”水怜影尚未答话,一个盐帮弟子笑道:“你新来的吧?这是‘宝轮车船’,上岸为车,入水为船。”

“帮主座驾?”乐之扬吃了一惊,“帮主选出来了?”那弟子看他一眼,面露疑惑:“这倒没有。”

乐之扬松一口气,极目望去,车船驶入人群,有如高台耸立,船头或站或坐,约有二十来人,紫、赤、青、绿四大盐使均在其中。四人各占一方,围着一根木桩,苏乘光被五花大绑,站在桩前。半个月不见,他满面胡须,容色憔悴,唯有一双眼睛,兀自凛凛慑人。

乐之扬见他豪气不减,心中暗暗喝彩,又见五人身后放着一张酸枝交椅,上面端坐一个五旬老者,白袍大袖,玉面长须,双目微微闭合,仿佛正在入定。

乐之扬见他气度不俗,不由猜想:“这人穿着白衣,莫非是‘白盐使者’华亭?”

正想着,忽听锣鼓喧天,江上驶来一只龙舟,船上楼阁三层,张灯结彩,船头一支乐队吹吹打打,有人高声唱道:“富甲东南兮,唯我海盐,独占鳌头兮,谁与争先……”他唱一句,船上之人应和一句,乐之扬听得滑稽,拼命忍住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