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自怜自伤(第4/4页)

乐之扬见她出头,又惊又喜,寻思音律之精,平生所见之人无出小公主之右,如果她也奏不好这一支曲子,那么放眼世间,怕也无人可以演奏得来。

朱微走到乐器前,想了又想,拿起一面琵琶。乐之扬暗暗叫好,他是吹笛的大行家,深知自古转调,管乐最难,好比一支笛子,管径不同,长度有别,吹出的声音也大不一样。弦乐则不同,以指按弦,可以限定弦长,一般说来,弦越短,音越高,弦越长,音乐低。低音好弹,高音不易,琵琶弦短,指法万变,可高可低,弦乐之中音域最广,转调也最为容易。《琵琶行》有云:“大弦嘈嘈如急雨”,形容其声之高;“小弦切切如私语”,形容其音之低,又云:“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形容高低二均之间急速转换,故而要弹宁王这一曲,首选非琵琶莫属。

果不其然,朱微一路弹来,多处转折履险如夷,只是稍嫌滞涩,不够流畅自如。弹到中段,转调渐快,稍有不谐,而后调子越转越高,仿佛插天绝岭、藐不可及,朱微的指法渐趋散乱,仗着绝妙技巧,勉强维持到末尾,突然铮的一声,弦断音绝,断弦割破指尖,登时鲜血四溅。

乐之扬望见鲜血,心子一紧,朱微却是一脸茫然,皱眉望着断弦琵琶,将受伤的指尖放在口中吮吸,神态娇憨可人。

宁王瞧着朱微,欲言又止,忽地咳嗽一声,问道:“那个……奏完了么?”

“完了。”朱微小声回答,目光不离琵琶,“我只是想,最后的轮指再慢一点儿就好了……”忽觉气氛有异,抬头一看,兄长神气古怪,恍然想起没有变声,回头再瞧,人人望着她一脸惊奇。

这一来,任是一个蠢材,也看出她女扮男装。朱微闹了个大红脸,低头退到角落,眼望脚尖,头也抬不起来。

乐之扬暗暗好笑,朱微长居幽宫,性子天真,让她弄虚作假,实在勉为其难,回想起当日小公主为他哄骗朱元璋的情形,女儿娇态历历如昨,乐之扬回味久之,不觉心怀激荡。

朱微开了头,其他人也硬着头皮上场,或选古筝,或选琵琶,以朱微之能,尚且未尽全功,别的乐师都不如她,顶多弹到中段,要么琴弦断绝,要么无以为继。不过几炷香的工夫,就有六人败下阵来,只剩下冲大师、乐之扬和落羽生三个。

冲大师盯着乐谱,始终沉吟不决。乐之扬见他迟迟不动,心想难免出丑,早出早了,正要上前,忽觉落羽生勾住他的手腕。

乐之扬不解其意,掉头望去,落羽生神情木然,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这时忽听冲大师笑道:“也罢,世无双全之法,和尚勉为其难。”将乐谱一丢,拿起一面琵琶,闭上双眼,信手弹奏起来。

他弹得极快,途中稍有滞涩,立刻履险如夷,音声越来越高,繁音纷纭,变化万方,到了关隘凶险之处,十指变化之快,肉眼几乎无法辨识,只听琵琶声响,似有十余只手同时拨弄琴弦。

乐之扬耳力聪灵,听出冲大师转调时并非十分流畅,但因琵琶声太过激烈,高音压住低音,将这些瑕疵尽数掩盖,若非乐道行家,决计听不出来。冲大师一面妙手迭出、巧度难关,一面穷尽心思,掩盖转调过失,一心二用,始终不曾技穷受困。乐之扬虽觉他的手段流于霸道,可也暗暗有些佩服,只是想不明白,如此拨弄之下,琵琶四根琴弦为何能够承受,换了自己,早就断弦罢手了。

冲大师狂飙疾进,仿佛马蹄踏雪、将军夜猎,以狂暴之势横扫四野,一口气弹完整支曲子,雪白的面孔如染胭脂,胸口上下起伏,竟在微微喘气。乐之扬不胜惊讶,大和尚的本事他多次领教,力拽奔马,只手伏牛,神力无穷无尽,从无衰竭之兆,如今为了一支曲子流露疲态,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事。

诧异间,冲大师张开双眼,右手放开琵琶,咔,琵琶上出现一丝裂纹,紧跟着咔咔咔连声脆响,裂纹四向蔓延,眨眼之间,琵琶四分五裂,化为一堆碎片。

众人发出一片惊呼,冲大师望着碎片,眉头紧皱,似乎不大满意。宁王呆了呆,拍手笑道:“好手段,佩服,佩服。”冲大师回过神来,合十道:“坏了殿下的好琵琶,罪过罪过。”

“不然。”宁王摆手笑道,“名马送烈士,宝剑赠英雄,琵琶虽好,也得有人会弹,本王若是这一面琵琶,与其挂在墙上沾惹灰尘,还不如落在大师手里,尽情演奏一曲,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

众人听了这话,又好笑又惊奇,心想这位王爷天生龙种、百事餍足,说到音乐却有几分痴气,当今圣上素以严苛著称,生子如此,真是一桩奇事。

冲大师退下,乐之扬看看四周,正要上前,落羽生拍了拍他的手背,忽道:“我先来!”顿了顿又说,“你用心看,用心听,我所说所为,半点儿不要遗漏。”

乐之扬不解其意,心中怪讶,可是自从听了《终成灰土之曲》,他对落羽生只有佩服,当下点了点头。

落羽生漫步出列,弯下腰,拈起一枚琵琶碎片,审视一下说道:“大和尚,你的音乐不怎么样,武功也还差得远。”

冲大师脸色一变,笑道:“先生何出此言?”

落羽生扫他一眼,淡淡说道:“大金刚神力是无相之法,能大能小、可有可无,以无相入有相,以有相为诸相,藏天地于芥子,化微尘为宇宙,故能坚牢器物、舍短就长,化腐朽为神奇。正所谓以无观有、万物尽有,以无观我,本无一物,你不通无相之道,妄用无相之法,未入无我之境,妄图驾驭万物,一叶障目,不见本来,殊不知,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乐道即是天道,天道守恒,又岂是狂风骤雨可以遮蔽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