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书遥借翠微宫

杨逸之缓缓行到囚车前,深深跪了下去。

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顿时沾满泥土。他的容颜虽仍宛如明月一般动人,但眼中的从容优雅,却已化为了刻骨沉痛。

众人都是一怔,没想到,这神仙一般的男子,竟会对杨继盛如此恭敬。

莫非忠臣义士,天亦敬之?

他低下头,就算他成为天下所有人仰望的神明,他仍不敢将自己的目光加于这个衰朽的老人身上。

在杨继盛面前,他永远只是那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严父的怒颜下,百口莫辩,只能离开家门,流浪四方。

冥冥中,杨逸之似乎能感到杨继盛苍老的面容正在剧烈地抖动着,显然,在这颗孤直的老臣心中,正充满了凌厉的怒意。

杨逸之忽然周身冰冷,他霍然发现,自己也许彻头彻尾地错了!

无论永乐公主还是吴清风,兼或权倾天下的吴越王,在这位老人的心中,无疑都是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清君恻、平民愤,又何堪求这些人?他杨继盛为官耿直,从未为私事求过别人!

而现在,杨逸之却屈于这些权贵之下。

尤其是,用这种方法。

风流俊赏的公子,野史盛谈的公主,曼妙绝伦的佳音,流芳天下的传奇,在杨继盛的眼中,却是文人陋行而已。就算是前朝大诗人王维,也一样白璧微瑕。

他杨继盛一生清白,老年岂受如此之污?

杨逸之如芒刺在背,不得不抬起头。

就见杨继盛注视着他,一个无比鄙薄的字一点点从他齿间迸出:“滚!”

杨逸之身如沉劫灰。

无馀谷中,他本可不费吹灰之力,将杨继盛劫走,但只因严父不愿承担逃狱之名,便千辛万苦,求来这一纸赦书。

这几日来多少艰辛,多少安排,才换来的赦令,在他眼中,却是如此不堪一顾。

换来的,只是他眼中的鄙薄与讥诮。

这些鄙薄与讥诮就宛如最锋利的剑,深深刺入他的心。

杨逸之只觉胸前的伤口一阵血气翻涌,鲜血忍不住又要呕出。

他几乎调动了全身的力量,才将这口鲜血压住,但压抑不住的,是心中撕裂般的剧痛。

他默然良久,突然叹息了一声,低声道:“父亲大人,对不起了。”瞬息间,轻轻一指已点在杨继盛颈侧。

杨继盛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软软倒下。

他不敢想象杨继盛醒来之后会如何责怪他,但他宁愿受万种责罚,也不能眼睁睁看到年迈的父亲,落到刘世忠手上!

杨逸之手指触到杨继盛那一刻,甚至能感到杨继盛身上遍布的伤痕。这一具躯体的确已孱弱不堪,如风中之烛,随时都会熄灭。

杨逸之眼中一热,胸前刺痛更剧,一时几乎无法凝聚内息。

——这是与天下何等样的绝顶高手对决时,都不曾出现过的痛!

杨逸之心神恍惚中,下意识地握住囚车木栏,缓缓用力,要将它强行震断。

啪的一声轻响,木屑纷飞。

然而,同时迸射出的,还有无数道极细的寒芒!

这些寒芒细如毫发,又与木屑的颜色一致,肉眼极难分辨,无声无息地向杨逸之袭来!

杨逸之面色一变,指间光芒猝然凝聚,向这团寒芒斩落。

啪啪啪,又是一阵碎响,三道同样的寒芒,分别从囚车东、西、南面的木柱中激射而出!

只是,这一次寒芒的目标不再是杨逸之,而是昏倒的杨继盛!

变起顷刻,杨逸之毫无防备中,已来不及救援!寒芒发出极细的轻响,瞬间就要沾上杨继盛血迹斑驳的囚衣!

杨逸之咬牙,一手强行将杨继盛拉出囚车,护在自己身下,一手猛然张开,一道极盛的白色光芒瞬间凝出,两人身旁旋开半个弧圆,顿时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光芒萦身而灭。大蓬细如长眉的银针折为两段,坠入泥土。

杨逸之脸色苍白如纸,这几乎是全力的一击。

他艰难起身,脸上露出一丝欣然:杨继盛并未被银针所伤。

然而,正因为他前几日的伤势,仓促间凝形的风月剑气有了罅隙,一枚极细的银针,还是透过剑气的屏障,从他肋下刺入,瞬间已没入血脉!

杨逸之瞑目,正要凝聚真气,设法将银针祛除,一股足以撼天动地的掌力,从他身后铺天盖地而来。

杨逸之错愕,如此刚猛宏大的掌力,他平生仅见过一次!他欲躲,但只要一躲,杨继盛便会死在此人掌下!

不及多想,刹那间,他勉强将风月剑气提升到极限,欲要抵挡,却发现肋下一阵刺痛直透心底,他全身几乎完全僵硬!

银针上有毒。

一种能让人瞬间麻痹的毒。

杨逸之眼中的惊愕化为自嘲,他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将杨继盛远远推开!

砰然一声巨响,一团光华还未来得及凝结就已破碎,囚车在那狂龙一般的掌力下完全裂为齑粉!

这样的掌力,只要出手,就绝不会落空。

无数朵鲜血凝聚而成的桃花,在空中轻轻划过,杨逸之重重跌入尘埃。

四周惊声刚一出口,却又立即咽下。

满天烟尘散去,却是吴越王傲然立于当地,一言不发,只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缓缓收掌。

这一击机关伤人在先,更有偷袭之嫌疑,但能将武林盟主打成这样,那也实在威风,总算是出了一口嵩山顶上的窝囊气。

猛然,一点刺痛自掌心传来,吴越王骇然低头查看,就见掌心中,一团紫气氤氲散开,一道极细的血痕,沿着手腕蜿蜒而下。

吴越王的脸色立转阴沉,再也见不到丝毫兴奋。

他本以为,得到“圣药”后,自己的武功已天下无敌,却没想到杨逸之心神恍惚之下,仓促反击,仍能击伤他。

这实在是一种耻辱。

永乐公主愕然道:“皇叔,你……”

吴越王没有看她,目光只盯在将近昏迷的杨逸之身上,叹息道:“本王曾给了你机会。你却不肯要……本以为你是个人才,却没想到和乃父一般,冥顽不灵。”说着掌中紫气凝聚,又要一掌击下。

永乐公主惊叫道:“皇叔且慢!”

吴越王这掌停在半空,但紫气却集得更加盛了:“碧城元君乃清修之人,这等场面还是请回避罢。”

永乐公主翻身下马,挡在吴越王面前,沉色道:“敢问皇叔,机关是什么时候布下的?”她手指处,却是已化为碎屑的囚车。

吴越王道:“一直都在。”

永乐公主犹疑道:“这么说,皇叔早已料到了他会来救人?”

吴越王笑道:“杨继盛乃是钦犯,理当严加看管。设置区区几个机关,乃是常理,元君不必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