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微吟留枕席(第5/6页)

离城尚有三十里,便见杨幺率了百余骑,前来迎接。秦渐辛与钟蕴秀并骑向前,只见杨幺素衣缟带,身带重孝,纵骑而来,相隔尚有数丈,便滚鞍下马,拜伏在地,放声大哭。钟蕴秀与秦渐辛对望一眼,忙下马扶起,说道:“杨天王与家父乃是同僚,又是叔伯辈,怎可这般?”

杨幺满脸涕泪,正色道:“杨幺与钟左使乃是同僚,与楚王却是君臣之分。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杨幺手握重兵,却坐视楚王败亡而不能救,恨不得以死相谢。只因顾虑钟义太子年幼,无人辅佐,这才腆颜苟活。现下见到钟姑娘,实在是无地自容。”说着放声大哭,涕泪交作。钟蕴秀明知他是假意,但触动衷肠,想起父亲,不禁也流下泪来。

秦渐辛暗暗皱眉,心道:“杨天王这般做作,未免太过。任谁看了,都不免起疑。以杨天王之精明,怎会如此愚笨?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么?”不愿陪他作戏,当下大声道:“杨天王,眼下兵败之际,百废待举,有多少大事要办,这般哀哭,难道楚王便能活过来么?”杨幺哽咽道:“秦公子说得是。钟姑娘放心,杨幺有生之年若不能雪此大仇,皇天不佑。咱们先回城中,我正有几件大事要向秦公子请教。”

秦渐辛点头道:“我也正想向天王进言,城中人多耳杂,不如请钟姑娘先回城安歇,我和杨天王骑马散散心罢。”杨幺微一犹豫,道:“如此最好不过,便请钟姑娘先和太子相见,咱们慢慢再商议复仇之事。”钟蕴秀向秦渐辛瞧了一眼,眼光下移,却停在他腰间寒玉剑上,跟着转过头去,轻轻道:“我可真倦了,那么我便先入城了。”

秦渐辛一凛,忖道:“钟姑娘是要我立时便动手,取杨天王的性命么?”隐隐觉得杨幺正自在一旁向自己凝视,心中怦怦乱跳,哪里敢转过头去?只觉全身不由自主的发僵,忙长叹一声,翻身上马。

杨幺俟众人去远,这才上马,和秦渐辛并骑向东,淡淡道:“秦公子不知有什么话要对老哥哥说。”秦渐辛听他语调殊不寻常,直如看穿自己心事一般,一阵慌乱,忍不住便要拔剑出手,手掌才微微一动,忽想:“杨天王城府如此之深,我与他相处时日不算短,竟从未见他当真与人动手。我虽自觉有可胜之机,却只是从仇法王、傅鬼王的武功推断,若他乃是深藏不露,却又如何?”他自知真实武功较之诸法王均有所不及,若是弄巧,或可侥幸胜得仇释之、傅龟年之流,但月前与曾埋玉交手,便全无抗拒之力。杨幺位列十二法王之首,若说武功犹在曾埋玉之上,也不是全无可能。

杨幺见他不答,又道:“秦公子有心事,是么?”秦渐辛急中生智,大声道:“不错,杨天王,你教我好生失望。”杨幺微笑道:“不知老哥哥做错什么事了。”秦渐辛道:“长沙分舵舵主宋惟义,是你新近任用的,是也不是?”杨幺道:“不错,那便如何?”

秦渐辛道:“那人是个阿谀小人,因见钟左使归天,便对钟姑娘不甚恭敬,却只对我大献殷勤,那也罢了。但他甫任长沙分舵舵主,便擅作威福,大损明教声誉。杨天王,眼下方教主不在,明教大权尽归于你。你却任用这等小人,岂不让百姓失望,教众寒心?”

杨幺喜道:“那宋惟义可是扰民了?”秦渐辛一怔,道:“不错,我虽只管中窥豹,却也知此人扰民之举必定不少。杨天王,明教之中多的是好汉子,你却任用这等人,我不找你理论,却找谁去?”杨幺哈哈大笑,道:“我原知此人必定扰民,果不其然。看来我这番心思,终究没有白费。”

秦渐辛大惑不解,道:“杨天王另有深意么?可否明言?若是言之有理,我自然向你磕头赔罪。”杨幺笑道:“那却不必。秦公子,你熟读史籍,可知道王垕这个人么?”秦渐辛又是一怔,低头想了想,道:“有这么个人么?”杨幺将马鞭在空中虚击一下,笑道:“秦公子一时想不起来,也不足为奇。此人原是个小人物。我提你一句,你直往汉末三分时去想。”

秦渐辛大奇,低头又想了一回,仍是不知。杨幺笑道:“你若实在想不起来。我便再提你一句。建安二年,袁术在淮南称帝,那曹操奉旨征讨……”秦渐辛登时想起,大声道:“是那个被冤杀的粮官!”杨幺点头道:“不错,曹操军中乏粮,命令王垕以小斛俵散,士卒多有怨心。于是曹操杀了王垕,把一切罪过推到他身上,只说王垕侵吞军粮,这么一来,士卒再无怨心,不久便大破袁术。”

秦渐辛倒吸一口凉气,勒马不前,怒道:“难道宋惟义扰民,是你指使的?”杨幺也勒住马,缓缓道:“我自然不曾命他扰民,但我任用他为长沙分舵舵主之时,便料定了他必然扰民,原是有意要借他的首级一用。”秦渐辛大怒,喝道:“你怎可如此算计自己的部属?”

杨幺叹了口气,道:“我也是不得已。统领大军全仗赏罚分明。洞庭湖水战,宋惟义奋不顾身,斩首八十七级,为军中第一。若不升赏,何以服众?但此人虽不怕死,却是个媚上欺下的小人,若升他为将领领兵,必然误了大事。只好让他做长沙分舵的舵主,怎可说我算计他?”

秦渐辛怒道:“你明知他做了舵主,必定扰民,却有意诱他获罪,这不是算计是什么?若说不堪大用,多赏他些金银财帛,也就酬了他的功劳了。何必却要故意使他有机会扰民?”

杨幺叹道:“秦公子,你是读书人,当读过《论语》。为政之道,不可得罪巨室。楚王起兵之初,用你‘均贫富,等贵贱’六字为号召,虽大得贫苦百姓之心,然湖广南路富贵之家,十有八九家破人亡。其后四处焚烧寺观、庙宇和豪右之家,滥杀僧侣、道士、巫医、卜祝、士人,更是大失民心。兵败身死,原是……唉,那也不用提了。现下若无一颗首级号令,怎能重新安定民心?难道我明教义军真要一蹶不振么?”

秦渐辛默然,杨幺又道:“何况我虽早知他必定扰民,但扰不扰民却在他自己。他若不扰民,难道我还能硬要冤枉他扰民么?他这颗首级,原是他自己砍下来的。他自己辜负我的一番提拔栽培之意,却怎能说我提拔他为舵主是在算计他?”秦渐辛心乱如麻,虽觉杨幺所言句句在理,但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不对,却也不知如何与他争辩。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摇了摇头,不再作声。

杨幺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笑道:“回头我便令人砍了宋惟义的脑袋,送到长沙去号令示众。秦公子,此人罪有应得,你本是来向我告状的,怎么竟反替他说起好话来了?这不是奇怪得紧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