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孤蓬万里征(第5/6页)

二人三击掌已毕,相视而笑。杨幺道:“现下贵我两教既已尽释前嫌,张天师和诸位道长既来到龙阳县,那便是明教的贵客。便由杨某稍尽地主之谊如何?”张玄真向方腊瞧了一眼,低声道:“杨教主甫掌教务,有多少大事要办。贫道等不便骚扰,杨教主若无异议,贫道师兄弟这便告辞如何?”杨幺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杨某不敢强留。道长请。”张玄真向杨幺一稽首,坦然便行。天师诸道一起跟在他身后,只片刻间,便已没入长街之外。

其时天已将晓,远处传来一声鸡鸣,跟着城中各处鸡鸣相和,竟是扰乱了一夜。杨幺目送天师诸道去远,慢慢走到方腊身前,躬身道:“属下如此这般,不知教主意下如何。”秦渐辛冷眼旁观,心道:“天师派的道士都走远了,你这才来问方教主意下如何,这却算什么。”却听方腊低声呻吟了一声,身子晃了晃,忽然向前俯跌。杨幺大骇,忙抢上扶住,惊道:“教主怎么了?”眼见方腊面如白纸,竟已人事不知。

杨再兴忙道:“启秉杨天……教主,方教主身带内伤,先前便发作过一次,现下定是又发作了。”杨幺皱眉道:“内伤?那怎么会?天底下更有什么人能伤得了教主?”秦渐辛心念电转,插口道:“方教主的内伤由来已久,只是性子骄傲,不肯让人知道罢了。若非如此,也不会将圣火令传给钟左使了。”杨幺回头向秦渐辛凝视,沉声道:“秦公子怎知道?”

秦渐辛叹了口气,低声道:“旁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三、四年之前,我在汴梁识得方教主之时,这内伤便有了。”眼见方腊眼皮微微跳动,又道:“那时便为了我不小心瞧见方教主内伤发作之时的情形,方教主还想杀我灭口呢。”杨幺哈哈大笑:“方教主一生爱才,如秦公子这等奇才,方教主怎下得了手。”说着将手掌贴在方腊背心“灵台”穴上,缓缓将内力输入。

秦渐辛心中怦怦乱跳,心忖:“方教主也不知是真的昏倒还是做戏给杨天王看,这般毫不防范的将背心要穴交在杨天王手里,倘若杨天王心存歹念,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震断方教主的心脉。”侧头看时,只见辛韫玉也是目不转睛向方、杨二人凝视,双眉微颦,若有所思。秦渐辛叹了一口气,心道:“方教主不去追究钟大哥父子之死,反将教主之位传给杨天王,辛姊心里定然难过。只是若换了我是方教主,我会如何,却也难说得很。”

良久良久,方腊渐渐醒转,涩然苦笑道:“老夫一生骄傲,临到老来,竟在人前作如此丑态。”反手一掌便向杨幺击去。这一掌出手好不飘忽,秦渐辛等尚不及惊呼出声,方腊手掌已至杨幺面门。却见杨幺纹丝不动,双目炯炯望向方腊手掌,脸色平和,恍如不觉。方腊手掌离杨幺面门尚有数分,陡然硬生生凝住,回头斜睨,眼色中有询问之意。杨幺淡淡一笑,低声道:“杨某自少年入教之时,这条性命便不是自己的了。教主若要,只管取去。我原知以教主的性子,是不肯受人丝毫恩惠的。”

方腊喟然长叹,缓缓放下手掌,缓缓道:“杨教主,此刻你已是本教教主,老夫虽是前任教主,却也是你的下属。老夫尚有些私事,要去信阳一行,钟家闺女是我内侄女,便随了我去如何?”杨幺一怔,脸上微显难色,但随即躬身道:“自当遵从教主之意。只是湖广之事,该当如何处置,还请教主示下。”方腊挥了挥手,道:“你是教主,你自己瞧着办便是了。”秦渐辛心念电转,大声道:“方教主,我和你同去。”

杨幺忙道:“秦公子神机妙算,乃是我军的军师,眼下军情紧急,如何可以擅离。还请秦公子瞧我薄面,暂且留下来如何?”方腊眉头微皱,他既已传位杨幺,杨幺又如此说,他自是不便多言。却听秦渐辛道:“杨天……杨教主,我此去信阳,正是为了眼下军情紧急。此时明教元气大伤,若无外援,实是难以为济。天师派自是不能当真指望,其余门派帮会,若论势力之强,莫过于丐帮。那光华公子既在信阳,又曾对我有见邀之意,若能结纳此人,便等如为明教添了丐帮这一强援,正可解眼下之急。”

杨幺踌躇道:“只是此间……”秦渐辛抢着道:“这位杨再兴杨大哥深明谋略,晓畅军事,其才胜我百倍。杨教主若肯重用,他必能成为我军之栋梁。”杨再兴吃了一惊,忙道:“秦军师,这……”辛韫玉忽道:“杨公子,秦公子所言不错。眼下明教正是用人之际,也正是你施展胸中抱负之时。你便勉为其难,替秦公子辅佐杨教主又何妨?”杨再兴一怔,虽然脸孔涨得通红,却也不再言语。

杨幺见秦渐辛去意已决,碍着方腊,也就不再多劝。当下传下号令,升杨再兴为明教荆湖南路香主,大楚国行中护军、荡寇将军,领衡阳太守。大楚草创未久,一应官制俱未齐备,秦渐辛曾向钟相进言因袭汉制,钟相虽曾允可,但随即兵败,未及施行。所有号令皆以明教教中职位的名义颁行。此时杨幺重授杨再兴官职,那已是钟相起事以来第一人了。

辛韫玉入内唤醒了钟蕴秀,低声将前事一一言明。钟蕴秀听得方腊已将教主之位传与杨幺,脸色陡然惨白,随即低头不语。辛韫玉道:“钟家妹子,你有何打算?”钟蕴秀眼皮微抬,轻声道:“辛姊姊,你呢?”辛韫玉不答,出神良久,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容。低头看时,钟蕴秀虽脸色仍是苍白,眼光却已不似先前那般黯淡。两人本来互有敌意,此时不知如何,忽有心意相通之感,对视一眼,不觉会心而笑。

依杨幺之意,是要留方腊小住数日再走,但方腊坚执即日便要动身。杨幺拗不过他,只得命人安排酒食相送。众人草草用了早膳,杨幺已预备了四匹健马,银两干粮足备,立时便可动身。方腊、秦渐辛、辛韫玉、钟蕴秀四人自东门出城,只行到三十里外,方腊眉头才稍有舒展之意。秦渐辛本来一直心中惴惴,这时也放下心来,霎时之间,只觉周身酸痛,疲累已极。

辛韫玉眼见前面已是三岔路口,微一犹豫,终于向方腊道:“方教主,我虽是女流之身,却并不糊涂。今日能生离龙阳县,乃是仰仗了方教主的救命之恩。只是生父之仇不共戴天,终有一日,我仍是须向你讨还,你若说我忘恩负义,我也只有认了。若是方教主不胜其烦,不妨现下一掌毙了我。”方腊苦笑道:“老夫一生以英雄自命,此时却是英雄末路,只是终不甘心就此便死。你若要找我报仇,老夫自不会束手待毙。但老夫若此时杀你,我方腊却成什么人了?”顿了一顿,缓缓道:“辛姑娘,你我在此别过罢,你若念着老夫今日之恩,便将钟家闺女带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