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老大哥的道具(第4/5页)

洪子瞻先打听出监控伍秀芳的名单,之中有那么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是他的本家—此人姓洪名波,话剧演员出身,此时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由于长相猥琐、生性佻达,是以在舞台和银幕上大都串演邪派人物。洪波又染有阿芙蓉癖,每天非烧上几斗鸦片不能解瘾。久而久之,烟境更上层楼,居然也施打起海洛因来。倒是他的演艺技术十分高明,手边片约不断,所以混得是锦衣玉食,且瘾供上倒也无虞匮乏。但是一般人比较不了解的是他另外的两重身份:其一,他是“通”字辈的庵清光棍。其二,他是情治单位吸收、训练之后用以控管演艺圈某些指定对象的细胞。当是时,伍秀芳在片厂的行踪举止、言谈交接,便是由洪波负责“掌握”;而洪波本人在《破晓时分》一剧里所扮演的正是位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县太爷。

洪子瞻得了消息,情知伍秀芳这困境非由洪波身上解决不可。于是着人混进导演宋存寿的剧务组,往县太爷问案大堂的桌上放了这么两样小陈设:一方印石与一枚乾隆通宝。旁人看不出这两样小陈设的门道,可是洪波一眼就瞧明白了。这印石上刻有一句密语,语曰:“瓦上霜”。古钱则平置于印石上方。在片场之中,那洪波远看印石上放着铜钱,当然觉着碍眼,遂一并移去,却见桌面上赫然印着“瓦上霜”三字。须知老漕帮人传信多用密语印石,这一组印石一共是四枚。第一枚是“身先死”,第二枚是“莫踌躇”,第三枚是“门前雪”,第四枚便是这“瓦上霜”了。第一枚用的是杜甫《蜀相》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为隐语,睹此印则知本门中有人吃了败仗。第二枚用的是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诗句“暂时分手莫踌躇”为隐语,观之即晓:须有短别、不须恋栈。第三枚隐的是“各人自扫”四字,意思说的是清理自家门户。至于第四枚,不消说,所隐的当然是“休管他人”四字,意思也就叫人即刻罢手,不得理会外间或旁门事务。古钱压在印上,取其“盟定金石”—也就是铁案如山、不许翻覆之意。洪波明白了这是帮中大老之意,唯有奉命一途,可是情治单位方面的任务却不得不执行,这便着实两难了。

结果这部《破晓时分》杀青上映未几,洪波自中华路陆桥上一跃而出,跌落铁轨,随即被一辆北上列车压了个粉身碎骨。世人皆以为他是不耐毒品消磨而生厌世自杀的念头。殊不知其中另有缘故,日后还牵扯出老漕帮两系人马分食情治资源大饼、摊赃不均的长期内斗,害得孙小六和我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这一点,即便在一九七、七一年时候的我和我老大哥也无法预知。

那天正月初一,我老大哥还没来得及把剩下的三样小道具—发簪、怀表和钢笔—背后的故事跟我说明道白,家父便和家母抱着一盒肥皂回家来了。接下来的事我一无记忆,只知自此而后,每逢过年,还有我爷爷、奶奶生辰祭日,家里总要上供的日子,我都会尽量拖延跪拜行礼的时间,好把老大哥的心事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同祖宗爷爷娘说清楚。至于另外那三样小道具,则在我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都成了转送给小五的礼物了。

最初我只是把怀表和钢笔拿给孙小四,看他那个正在学修钟表的哥哥老三能修不能。日子一久,我便把这事给忘了。小四给送去车厂当学徒,老三的师傅又举家迁往高雄发展,要把老三一并带去。临走的时候,老三只说高雄在台湾的最南边,比到美国也差不多远。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其实老三的两个哥哥,都在高雄附近的军校里,也不见得要等到他妈的何年何月才能见面—他们没事儿就放假、放假回家就使唤我们这些年纪小的过大爷瘾,使唤得不如意还要揍人。老大、老二从小跟他们爹孙老虎学过几套拳法,打起人来不落伤、不着痕,却可以教你疼上十天半个月。我还嫌他们动不动就回家来闹事呢。可老三喜欢摆这个谱儿,两手一抱拳,道: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时,帆布口袋一提、一甩,搭背一坠,差点儿跌了个踉跄,人也就走了。当然没说那怀表和钢笔的下落。后来我上了高中,小五辍了学在家作针线活儿。我约她上植物园逛逛的那天晚上,走在路上便掏出那发簪来,说:“这个送你。”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等会儿到了地头上可以干些什么—比方说把手伸进她裙子里摸摸、抠抠。小五一见那簪子便笑了,道:“是玉的。”这我才注意到,那簪子通体鲜艳,呈半透明的纯绿之色,迎着路灯转动时还会发出翠鸟身上的毛羽一般油亮晶莹的光泽。

“这是靠近咱们云南省的缅甸北方产的。这么长一根簪子通身都是绿的,那得多么大一块玉石?”小五叹口气(而我则实在想不透,一块大石头又有什么好叹气的),继续说道:“你想嘛!一块桌面大的石头里,才能出这么点晶绿晶绿的翡翠,多难呢!”

“你怎么知道这是翡翠?我说它是化学的也行,说它是硬塑胶也行。”

“是翡翠,我爷爷教过我的。”小五走在一杆路灯底下,停住脚步,将那发簪捧在掌心里轻轻摇了摇—不怪我说,她的手真叫白,手心手背同一个白法儿—摇着她那只白嫩白嫩的手上碧绿碧绿的发簪,小五笑笑,说:“我爷爷说外国人叫这种玉‘皇家玉’,是珠宝里的极品。”

“你爷爷死了那么些年了,哪里见过这东西?”

“他传了我这个。”小五用发簪尖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不但认得出它是翡翠,还认得出什么样的石头里有翡翠,也认得出这翡翠是从一块什么样的石头里给切出来的。”

我说她吹牛。她说她从来不吹牛。我说她能不能认出这发簪是从什么样的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她说那是一块有张八仙桌那么大的石头,外面是一层三到五尺厚的岩皮,里头是一整块椭圆形的乳白色璞石—形状就像一个大鸡蛋、状态就像一颗大龙眼。只这璞石的中央有那么不足一支筷子长的绿翡翠。我说你不能证明。她说你不信就拉倒。她还说其实满山遍野的石头里都藏着宝贝,单看你有没有眼光隔着岩皮看出它们来。我知道,她爹孙老虎有功夫,那么就算她爷爷长了双透视眼也不稀奇。

“相石头是这么个道理,相人也一样的。”小五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植物园的旋转门,裙摆一飘,飘得我一阵头晕心跳,裤裆里那话儿登时就硬起来—我看要比那翡翠还硬些。幸好有牛仔裤紧紧绷裹,我才勉强能直身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