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乱世文章 第二章 为天地立心(第4/4页)

沿岸询问船家,可有缺欠人手,人人脸上漠然,对他如同不视。卢云一路吃憋,好容易见一个船老大蹲在地下吃食,连忙奔上前去,道:“这位大哥,你这儿可欠人手使唤?”

那船老大放下碗筷,上下打量卢云,冷冷地道:“你想找差事?”

卢云忙道:“正是,在下想找份工,还请大哥成全。”

那船老大打了个哈欠,道:“什么在下不在下的,说话这般难懂。”他瞄了瞄卢云,道:“你这小子怎么浑身是伤,是给疯狗咬得么?”

卢云干笑几声,心道:“说得好,那群官差残暴至极,真与疯狗没两样。”当下陪笑道:“大哥说得是,我昨夜遇上一大群疯狗,给他们连连追咬,这才伤成这样。”

那船老大半信半疑,只嗯了一声,道:“好吧!看你这小子生的壮实,想来还能干点苦力!”他站起身来,道:“按我这儿规矩,你平日搬运货物,水浅时下船拉纤,一个月一钱银子,你要么?”

这纤夫自古就是最为苦重的劳奴。先用绳索缚住船身,再上岸苦力拖拉,有如奴隶一般。卢云见工重钱少,这船老大极为苛刻,忍不住皱起眉头。那船老大喝道:“你这小子还想讨价还价么?要就点头,不要便滚,怎么样?”

卢云叹息一声,此时命悬人手,只要能离开山东,便已算得活路了,忙道:“成成成,便一个月一钱银子。”

船老大笑道:“是你自己答应的,可别说我刻薄你!”当下便拉着卢云上船。卢云不敢违逆,只求速速离开此地,便低头跟着走了。

上船不久,船只便已开动,卢云深怕有人过来捉拿自己,只躲在舱中不敢出来,直到远离岸边,方才放下心来。

船行好不快速,过不数日,便已离开了他自小生长的山东。

这一路行来,不见有人前来缉拿,给狱卒打的伤势也逐渐复元。慢慢地卢云也放下心来,想来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县官岂会大费周章的前来追捕?八成是把自己给忘了。念及此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每日便随着船工上下搬货,忙里忙外,想起不必再挨人毒打,倒也自得其乐。

匆匆之间,便已过了半月。一夜明月映江,卢云夜不成眠,走到船边,只见远处轻烟薄雾,朦朦胧胧,夜深幽静,唯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

卢云想起自己科考不第,厄运连连,竟然沦落至此,一时自伤身世,泪水滚滚而下,忽地想到了杜甫的旅夜书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不知此去南方命运何卜,茫茫然间,竟似痴了一般。

又过数日,那船行到一处浅滩,竟是难以行船,看来须得拉纤。那船老大喝道:“大家给我上岸去,好好干活!”

卢云随众人行到岸上,只见船老大另雇了二十几名纤夫,看来船身沉重,光靠船上几名水手不足济事。

忽听船老大骂道:“他妈的,这几个老头小孩是谁给我雇来的!快快给我赶走了!”卢云定睛看去,只见船老大怒喝连连,正指着几名老人小童狂骂不休。

一名船夫陪笑道:“该死!该死!小的没看清楚,竟给这些人混了进来,这就赶他们走。”当下对着老人小孩喝道:“滚啦!这儿用不上你们!”

一众老弱大惊失色,叫道:“不成啊!咱们好几日没活干了,你们再赶我们走,要拿什么吃饭啊!”

眼看那些老头小孩拼命哀求,卢云也帮着说些好话。船老大耐不住烦,骂道:“他奶奶的,这些废人没半点气力,成什么用?想干可以,工资减半!”

卢云听他刻薄之至,一时心头火起,只想上前指责,但自己也是人家的伙计,人微言轻,又能如何?只有叹息一声,不再多言,便随众纤夫脱了上衣,一齐等候拉纤。

此时虽当严冬,但人人无惧寒冷,便是弱小稚童,也是满面坚毅。船老大一声令下:“拉啊!”啪地一响,手上皮鞭挥起,正抽在一名壮汉身上。

霎时众人高声唱道:“拉哦!拉哦!拉得一身汗,米饭美酒来。拉哦!拉哦!拉得两手烂,婆娘嫁过来。拉哦!拉哦!拉光血与肉,来世免投胎!”歌声远远传了出去,飘扬在运河之上,歌声豪迈中自有一股悲苦,听来直是叫人鼻酸。

卢云全身用力,只拉的数下,掌心就已破皮。只见几名白发老头胀红了脸,干瘪的肌肉微微发颤,卢云心道:“我若偷懒,这些老人岂不更加费力?”当即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拉纤,似乎全身血肉都给挤了出来,这才明白那句“来世免投胎”的道理。

个把时辰过后,终于船过浅滩,众纤夫欢呼一声,叫道:“过去了!过去了!”但言中又有无奈之意。看来船过此处,他们却又没活可干,只能等待下一趟生意了。

众人干完了活,各自坐下烤火。卢云疲累已极,倒在地下,喘道:“这活真不是人做的,你们却能天天这般干法,真个了得哪!”

一名老头叹了一声,摇头道:“你这话就不是了。要天天有活干,那可不容易哪!这两年生意不好,三天才有一回活,连吃都吃不饱。”

卢云见他年岁甚老,问道:“老丈在此干了多久?”

那老头笑道:“五六十年有吧。”

卢云面露不忍,问道:“老丈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老头道:“没啦!就咱家一人。干这贱工夫,不过可以糊糊口。想要置产成亲,那是他妈的做梦啦!”

一名汉子见卢云讶异,便自笑道:“这老东西算是好的啦,我要能活过五十岁,就该谢天谢地了!我告诉你吧,这叫早死早超生!”

卢云感喟良多,心中便想:“我读圣贤书,所学何事?不就希望造福人间么?可这群人如此可怜,我……我又能帮些什么?”

他科考不中,一介贫寒书生,说来也和他们一般卑微,又能替人打算什么?只得叹了口气,回到船上闷闷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