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飞天舞(第2/5页)



她伸出手指,在剥落的墙上划出那两个繁复的字——然而,看着自己的名字,她陡然间又是一阵恍惚:她是迦香?那两个字,就是她在这个天地间的代称?如果有一日她消失于这个天与地之间,只有这两个刻入墙上的字证明她存在过么?

然而,这两千年无喜无怒、几乎忘了自身的岁月里,她真的是“活着”的么?

“我的家乡,在拜占庭以西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地方。”看着纤细的手在黄土墙上划过,仿佛有些感慨地、罗莱士轻轻叹了口气,怀中的黑猫发出咪呜的应合。

“那为什么到这里来?”紫衣女子问,却是漠然而没有任何好奇的语声。

“因为我们想回到阳光底下,我们想得到救赎……”金发的男子语声依然是带着奇怪的腔调,眼睛望向东方黑色的天际,“我们不想在黑暗中这样腐烂下去——传说,如果朝着东方日出之地一直走、到了极东的尽头,我们便会得到救赎。所以,我立下了斋戒的誓约,带着族人跋涉了几万里、来到了这儿。”

迦香抬头看了这个陌生男子一眼,对那一番坦言没有丝毫的惊讶。从那只黑猫一出现,蜀山的剑仙就感觉到了出现在这座空城里的、并非普通人,然而她只是漠然:“你不是人,是吧?”顿了顿,沉吟着,剑仙的眼里涌起些微的疑惑:“但你的身体并不是虚无的——也不是鬼魂……你到底算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那样的问题让对方沉默下去。蓦然,罗莱士微笑起来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我只是来教你舞蹈的人。”

初见的画面渐渐湮没淡出,墙上“迦香”两字依然存在,却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

不断有新的记忆浮出水面,宛如激流冲击着她的脑海。

月光淡淡洒落下来,摇椅在夜中吱吱地晃着,一前一后。前后的晃动中,记忆的碎片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跳出来,晃动在她面前。那些泛黄的记忆片断。

高昌古城的支提窟。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罗莱士——一个来自于极远西方的、似人非人的男子,并且听从他的指点开始重新学习飞天之舞。这个奇怪的人给她奇怪的感觉,依稀间居然觉得熟稔非常、却又觉得极度陌生。每到夜来他就会从古堡的某处走出,带着她起舞。他的动作轻快迅捷,居然丝毫不逊色于身为剑仙的迦香。修长的肢体,举手投足之间英气逼人,却同时交揉着夜色般的诡异和魅惑。

他也曾给她看过他们西方宫廷中的舞蹈,那样新奇的步法和身姿、是她所未见过的。

那是需要两人对舞的舞蹈,他领着她旋舞,一路舞过长长的爬满青藤的廊子。金发飞扬起来,合着她漆黑如瀑的长发,那一瞬间,似乎时空都不存在,一直被空茫充斥的心完全平静了,安宁而欢愉。那条长廊他们来去跳过无数遍,旋舞中,身体轻盈得似乎升上了苍穹,无数灿烂的星辰从身边掠过……

那一刻,她真真实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那是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么的感觉。

在不跳舞的时候,他们就倚在古堡的窗台上看着星空,静静地交谈。古藤从颓败的窗口垂下,带着刺的藤蔓爬上来,簇拥着窗口的两个人。金发男子探出身,从蔓生的荆棘中摘下一朵殷红如血的花朵,告诉她,这是他们从故乡远途带来的唯一纪念:这种叫做玫瑰的红色花朵,在他们的祖国是爱情的象征:“那是从情人血里开出的花朵。你这样美丽的女子,应该叫做‘罗莎蒙德’——世界的玫瑰。”

“罗莎蒙德?和你一样姓罗么?”她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别人赞扬她的美貌,就像飞升后的剑仙一样、所有人都漠视外在的一切。但是她还是个自诩容色的女子……她始终未曾勘破色相。

罗莱士对她说起很多事:他的故乡,那边的庄园、骑士、君主,穿着黑袍的神官和修女,高耸的尖顶教堂,回荡的钟声,一群群盘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鸽子……

“好几百年以前,在还能够行走于阳光下的时候,我曾是我那个国家里最利害的剑客和最优秀的舞手,人们都叫我‘罗莱士伯爵’——和你们这里的王公贵族类似的头衔。”

“嘻,那有什么希奇?——我在没有飞升之前,还是一个公主呢。”

她听着,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着,不停问东问西。

她惊讶于自己的唇中居然还能吐出如此多的话语——蜀山梦华峰上的数百年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说一句话,因为对天与地之间的任何东西都断绝了感知和回应的欲望,向着所谓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炼,直至忘记自身的存在、将自己融合在这无始无终的时间和空间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内心一直有什么声音在挣扎着喊,仿佛不甘于这样投入到洪荒的熔炉中去。

就是那一点不甘、让她从蜀山来到了西域,寻求生命中最后一点能抓住的东西——起初,她以为是飞天之舞;然而后来才发现,能够让她切实地感觉到“存在”的、却是古堡里偶遇的这个叫做罗莱士的神秘西方男子。

他叫她罗莎蒙德,称她为天使,从荆棘中撷取红色的花朵,插入她的发际。无数个黄昏和黑夜里,荒漠的风掠过,在那天籁的伴奏下,他们双双从长廊上旋舞而过,然后在攀爬着野玫瑰的门前折返——他的眼睛注视着她,他的舞步引导着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块。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脏还在胸腔中静静地跳跃。

她无数次猜测过、这个金发蓝眸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然而终究未曾开口。正如他从未追问过她的身份,她也选择了沉默——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眼里才会沉积下如今的沉静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却停留在不到三十的时候。

她本来是不会去猜测这些的,正如千年来她对于一切事物的淡漠态度,她本已失去了“好奇心”多年。然而,这一次她却忍不住不去猜测。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因为她开始执着,才会出现如此心神恍惚的情况。

然而,她宁可如今这样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码在这样的焦灼和忧虑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存在”。

如若不执,何存何在?如若过执,或明或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