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双城 十一、重逢(第6/9页)



门轰然打开,刚要走开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毫无遮拦敞开的门内。廊下的风雨吹起她长及脚踝的头发,苍白如雪。

看不到东西的眼睛仿佛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师从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识抬手挡住了眼睛。然而随着他的坐起,横在床头那一具满身是血的赤裸女尸啪的一声摔落,头重重砸在红木床脚上,血从死人额角涌出。

门内外的两个人忽然间都没有说话,沉默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渊裂了开来,吞没所有。

只有那个小小的偶人坐在床头上,咧开嘴无声地大笑,张开双手,对着门外来客做出一个“迎接”的姿态。

雨越发下得大了,卷入廊下,吹动白衣女子那一头奇特的雪白长发,接着吹入密闭的房间内,瞬间把充盈房间的熏香的味道扫得一干二净,让人头脑猛然清醒。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的凝视——这一次对望,中间已经是隔了百年的时光。

怎么能不震惊呢?再回首是百年身。

不管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过往,如今的他们都已经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原来她是这个样子。……多么可笑的事情,他居然还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个鲛人少年,听过她的声音,触摸过她的脸颊,吻过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样子。手指的触摸在心里勾勒出那个贵族少女的模样,那张虚幻的脸、在百年间无数次出现在恶梦里——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的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合,唤他。然后,时空忽然裂开,那一袭白衣宛如羽毛轻飘飘坠向看不见底的深渊。唯独她指尖的温暖还留在他颊边。

白璎也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血泊中的年轻男子。

百年前最后的时刻,她对着那个鲛人少年道别。那个孩子脸上镌刻着隐秘的冷笑,深碧色眸子黯淡散漫,毫无焦点,宛如某种爬行动物的眼珠。然而尽管如此,可那张十几岁的脸上依然带着稚气和青涩——完全不似如今眼前这个人的阴枭桀骜,看不到底。

长长的沉默。满身是血的傀儡师嘴角浮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放下手,一脚把死尸彻底踢落床下,无所谓地披了件长衣走下地来,挑战似的抬起头,去迎接任何表情和眼神。

沉默。沉默之间,忽然有一道闪电嗑啦啦裂开长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白衣女子没有说话,看着那样的一幕,闪电映照她的脸,映得她全身隐隐透明,非实体的虚幻。许久许久,低下头,她垂下的眼帘仿佛掩住了什么表情,只是随着叹息吐出一句话来:“苏摩,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啊……”

轻轻一句话,瞬间就将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击溃。

他忽然动手了。

暗室内,在苏摩猝及不妨动手的一瞬间,白璎反手拔剑,削向那几枚打向自己的指环。叮叮几声,指环触到光剑反向飞出,然而迅速变幻了方向和速度,又从另外几个方向打来。

她的身子在斗室中迅速穿梭,宛如白色的光。然而,还是渐渐感到了窒息——那些丝线!那些若有若无丝线,居然界于“无”和“有”之间,让不被任何实物羁绊的她都无法躲开。一层层缠绕上来,不知道到底有多长,仿佛透明的丝,将她慢慢包裹。

苏摩披着长衣站在黯淡的室内,微微垂下眼帘,表情奇异。

他身侧,那个小小的偶人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手足不停的舞动,仿佛按照节奏跳着奇怪的舞蹈。连着那个偶人关节的引线在空中飞舞,仿佛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阻拦住了白璎的身形,居然不让她退出门外半步。

白璎知道长夜即将过去,心下一急,出手陡然变得迅疾,毫不留情。

光剑削断了几根引线,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喀喇一声,动作微微一慢。

白璎拂袖回剑,豁出去不顾那些打向她身子的戒指,一剑削向另外一根牵连着偶人颈部的丝线。剑忽然扭曲了,那光柔和地缠绕上了同样柔软不受力的引线,相互纠缠,然后,她清叱一声,手腕一震,准备陡然发力,震断那根引线。

忽然间,她的动作顿住了,侧目瞥过,猛然看到苏摩脸色变得非常诡异,仿佛痛苦、而又仿佛无比欢跃。两种神情闪电般交错着掠过他的脸,而傀儡师的右手肘部慢慢渗出血丝来。

——那样的伤口,完全和她手中光剑对偶人右手造成的一模一样!

白璎的剑缠上了牵引偶人颈部的丝线,忽然停住,不敢发力。

一瞬间,那些被操纵着的戒指趁着她此刻的空门,全数击中她背部——白璎猛地往前踉跄了一步,光剑铮然落地。整个身体忽然间模糊起来,仿佛烟雾的涣散。

那个刹那,模糊的视觉中,她看到了那个偶人咧开嘴大笑起来,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仿佛熟悉莫名,又仿佛陌生可怕。她想唤起“后土”的力量,然而,在黑夜和黎明交界的刹那里,戒指没有发出保护主人的回应。

“师兄!”她终于出声,呼唤西京,“师兄!”

“死在这里吧!”恍惚间,她听到那个小小的偶人在说话,“你逃不掉的。”

然而,那个声音,竟是……少年的苏摩,恶毒而欢跃:“你逃不掉的!”

早晨的雷阵雨已经过去,天色慢慢亮了起来,光从廊下透入,丝丝照进来。

冥灵将会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在天光里。

光线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猛然间有些后悔,自己根本不该如此大意地过来看苏摩——百年前那个少年将她逼上绝境,百年后,依然要置她于死地!他居然如此恨她。

“师兄!”光线照进来的刹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没有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唰的一声关上门,拉下重重的帘幕,把所有光线截断在外面。

那些半空中飞舞着的指环忽然都掉落在地,另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引线,握紧,丝线勒入手中,血沁出。偶人看到白璎被救,不甘心地继续挣扎,想发动那些引线。然而那只苍白的手毫不放松,用力一拉,噼噼啪啪,所有引线在刹那全部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