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龙战 十、密藏(第4/9页)



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只留下疯妻和痴子。家族剧变由此到来,各房的兄长们汹涌而来,将母亲和他囚禁。

除了父亲在世时的宠爱,母亲没有任何外援。族中的九叔虽然喜爱音格尔,但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也不敢挺身而出保护这一对母子。于是,哥哥们召开了族里大会,宣布废黜世子,把这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子放逐到西海边的狷之原去——那里,正是出身卑微的母亲的故乡。

在被拉上赤驼,远赴边荒时,发疯的母亲没有反抗,只是心满意足地拍着襁褓中的孩子,对着那个木无反应的孩子痴笑——在她混乱的心智里,唯一的愿望便是把仅剩的儿子守住,别的什么权势争夺,在她眼里根本如沙土一般不值一提。

他们母子在苦寒的帕孟高原最西方渡过了漫长的五年,与那些凶猛的狷类为伍。九叔悲悯这对可怜的母子,暗地里托人给他们送来一群赤驼和羊,让他们不至于贫苦而死。

奇怪的是,虽然在乌兰沙海的奢华宫殿里的时候母亲的神智极为混乱,但到了这个苦寒的地方,她反而清醒了起来:牧羊,挤奶,纺线,接生小赤驼……一切少女时做过的活计仿佛忽然间都记起来了。她开始辛勤劳作,养活自己和儿子。

他也终于因此得到了解脱。

因为繁忙,母亲不能再每时每刻关注着他,他终于能从那个襁褓里挣脱出来,尝试着自己行走和行动——十一岁的他瘦弱得如七八岁的孩子,因为长年的不动,手足甚至有了萎缩的迹象,不得不四肢着地在帐篷里爬行。

他并不怕寂寞。因为自小就是一个人。孤独自闭的孩子没有一个玩伴,所以那些不会说话的书卷成了他最好的伴侣——从三岁识字开始,他就沉迷于家里的典籍,几乎把所有的书都啃了个遍。

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那些读过的,全部记在心头。

在荒凉的帕孟高原尽头,外面风沙呼啸,虚弱的孩子被困在帐篷内,无所事事。十一岁的音格尔开始百无聊赖地在沙地上默写那些书卷的内容:从盗宝者世代相传的至宝《大葬经》到空桑古籍《六合书》,从讲述星象的《天官》到阐述药学的《丹子》……他几乎在沙地里默写完了所有看过的书。

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劫难,严寒荒凉的狷之原上,伴随着帐外猛兽的咆哮声,他在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里寻找到了改变自己一生的东西:智慧和力量。

他看到了那一卷从王陵里挖出的陪葬物:《说剑?九章》。

没有人能说清游离于云荒之外的剑圣一门和空桑王室之间,千年来千丝万缕的关系,但那一卷剑圣门下的著述却出现在空桑王陵里,在经过百年后,被卡洛蒙家族带出。不过盗宝世家一贯只重视珍宝器物,对这些古卷进行归类后便束之高阁——所以在八岁的音格尔把这卷落满了灰尘的书翻出来之前,还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是什么。

苍白虚弱的木讷孩子在西荒的帐篷内,一遍一遍在砂子上默写那一卷书,然后按照上面的开始学习。一开始,只是觉得按照那些姿式做了一遍体操后,身体不适便能缓和一些。后来,他渐渐地明白了那是一套深奥的技击之术,于是开始有意识地每日练习——没有师父,就按照自己的理解来比划;没有剑,就拿着割羊毛的短刀;刀太短,就顺手拿起了放牧用的长鞭作为补充。

每日的剑术练习调理了他的气脉,也重新激活了萎缩的肌体。

数年后,他渐渐活动自如,甚至可以走出帐篷去帮母亲放牧了——然而极度衰弱的母亲却保留着惊人的清醒和固执,无论如何不让他走出帐篷,生怕他会折了寿命。

曾经锦衣玉食的母子就这样渴饮血,饥吞毡,在狷之原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而在那段时间内,卡洛蒙家族进入了五年内乱。

八位兄长明争暗斗,让整个家族大伤元气,五年里没有组织过一次盗宝行动。手足相残不仅让五位兄长先后去世或残废,更导致了外敌入侵。卡洛蒙家族几百年来在西荒盗宝者中的至尊地位受到了挑战,甚至,家臣里也接二连三地出现叛徒,那些内贼打开了卡洛蒙家的宝库,将各种珍宝席卷而去逃之夭夭。

但那些混乱,仿佛离开他的生活很远很远了……

那时候他在苦寒的沙漠里过着放牧的生活,和母亲相依为命,一直成长到十六岁,自始至终没有想到要杀回漩涡的中心,去得回他应有的——

一直到,一场十年罕见的暴雪葬送了他家所有羊群。

暴雪中,母亲不顾一切地追出去,他不放心母亲,随之追出。追了上百里地,才在齐腰深的雪地里找到了风暴中迷路的羊群。母亲抱着冻死的羊放声大哭,却不顾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肌肤都已经冻得僵死。

有一群饥饿的猛狷闻风而来,在旁虎视眈眈。他焦急地想拉走母亲,可母亲却痴呆地抱着死羊大哭,丝毫不知道畏惧——仿佛是自己的孩子死去了,而她只是哀痛的母亲。

那一夜,他在雪地里和这群猛狷对峙了一整夜。五个时辰里,他用长索短刀先后杀了十一条狷,才最终震慑住了那一群恶兽。

天亮了,狷群不得已散去。他走上去想把哭了一整夜的母亲带回帐篷,母亲却赖在地上不肯走,只是哭着摸索那些被咬死的羊,忽然身子一倾,吐出了一口血。

“怎么办,怎么办啊……”母亲抬起眼,用一种他自幼就熟悉的痴呆疯狂眼神望着苍白的天空,不停地反复喃喃,“羊……全死了……清格勒和音格尔怎么办……孩子们要挨饿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神智不清的母亲,在幻觉里还以为清格勒活着,在如此境地下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两个儿子——那口血在雪地上分外刺目,枯槁的容颜和飞蓬般的白发在他眼前闪动。

只不过五年,铜宫里的那个贵妇人,已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娘!娘!”沉默的少年忽然间哭出了声,把疯癫的母亲揽入怀中,“没事,没事……娘,我们回乌兰沙海去!不要怕,我们不会挨饿,从此以后我们一定不会再挨饿!”

少年的手握紧了短刀和长索,眼里有了某种锋利的光。

那一年,在卡洛蒙家族面临分崩离析时,十六岁的幼子音格尔从狷之原返回。

那个返回的孩子却有着让所有盗宝者惊骇的身手,单挑遍了整个乌兰沙海,铜宫里的盗宝者居然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同时,他也变得冷酷决断,再也不是那个明知别人要害自己却一再容忍的音格尔——他毫不犹豫地用短刀取走了权力最大的兄长的性命,又将剩下的三个哥哥一一胁迫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