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地狱的另一端(第4/5页)

“别和我提他。”夏洛特嘶哑着嗓子开口。

“他很关心你。”卡萝琳皱起眉头,“夏洛特,你这样把所有的人都拒之门外,那么没有人可以帮助你。”

夏洛特没有回答。她伸手去够枕边那一沓厚厚的纯白色的信笺,把它们都抱到自己胸前。

“醒醒吧,夏洛特。”卡萝琳嫌恶地盯着对方手里的那些信,“你就是和那个方廷斯通信才会生病的,你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他!”

夏洛特紧紧抱着信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傻丫头,别再等他了!”卡萝琳叹了一口气,“你好好想想,如果他真的在乎你,真的喜欢你,如果他有半分怀念邱园里的那场邂逅,为什么他不主动给你写信?为什么他一直都不理你?为什么事情已经过了大半年,他却突然开始回信?然后现在又戛然而止?这一切,难道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他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夏洛特。

无论卡萝琳如何相劝,好说歹说,夏洛特只是不为所动。卡萝琳最终放弃了,她摇了摇头走出房间。

夏洛特把头蒙在被子里哭泣。她知道卡萝琳是为她好,但对方的那些话毕竟伤了她的心。她紧紧抱着怀中那些信,心思便回到了邱园,回到了那座恍若宫殿一般的大玻璃温室里面。

那个身穿白衣的男孩从棕榈叶的缝隙中仰起头对她微笑。他身姿英挺,他眉目如画。他就如同一朵在山谷中盛开的白玫瑰,气质孤傲、温柔而高洁。

“和我一起去约克吧!”她听到那个男孩在用好听的声音对她说,“约克郡河谷是世上最美丽的地方。”

夏洛特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溅在胸前抱着的那沓纯白信笺上,仿佛雪地上随意散落的野蔷薇花瓣。夏洛特愣愣地看着那些醒目的红色痕迹,那么红润,那么艳丽,像鸽子的脚,像绵醇的酒,像闪闪发光的宝石,像相思的红豆。

我永远都不能和你去约克了。夏洛特悲哀地想,看不到开遍旷野的石楠花,看不到山上生长的茂密的阔叶树林,看不到雪白的羊群放牧在山间,也看不到嬉戏在山谷溪水边的梅花鹿……我就要死了。

夏洛特闭上了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的时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扶着床沿,努力挣扎着让自己坐了起来。她紧紧握住了枕边的笔。

“……是我骗了你。”她颤抖着写道,“我的病并没有好——它也不会好了。你不用安慰我,我很快就会死了——我自己清楚得很。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什么,朋友?还是排遣寂寞的笔友?这些都没有关系,都不重要,我也不会再要求其他——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只是在临死前,我还有一个愿望。

“……其实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我在邱园见到的那个人。因为我感觉你们……有些不一样。

“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在和谁通信。

“我只想知道,我爱的人究竟是谁。”

——这是我死前唯一的愿望。

“你选,要死还是要活。”

罗莎抱着怀中的迪克兰,眼中腾起两倏碧绿色的火焰。那是来自地狱另一端的烈火,比罪恶更深远,比死亡更黑暗。

男孩在对方冰冷的怀抱里抽搐,呼吸之际,胸口传来从未感受过的穿透般的刺痛,他咳嗽起来,喉咙里升起了一阵奇异的腥甜。他挣扎着伸手想捂住胸口,但是滚烫黏稠的触感吓得他立刻缩回了手。他伸开五指,煤气灯幽暗的冷光下,浓郁的红色液体正从手指间漏下。

“血——!”他惊叫,声音可怖而嘶哑。

男孩纤细苍白的手指在空气中无力地虚抓,求生的本能使他更加死命地挣扎,但是鲜艳的红色仍源源不断地从胸膛上被利剑插入的伤口涌出。他以往目睹过无数次的死亡,但这还是第一次,死亡的感觉如此清晰地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迪克兰害怕起来。他笔下无数鲜血淋漓的画面,他刀下无数魂飞魄散的亡灵,但是他自己却从未尝过死亡的滋味。他从未想过,被利刃刺中的伤口会这么痛,这么不堪忍受。他感觉生命正在离他而去,整个世界正在离他而去,全身上下虚软得毫无力气,他的手指在空气中伸展着描画出抽象的构图,两行清亮的泪水挂在了他苍白的脸颊上。

那是绝望的泪水,没有悔恨,没有恐惧,只是绝望无依的泪水。毕竟,在人生最后的这一刻,他还是要一个人独自面对死亡,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就像这样一个人躺倒在狭窄阴暗的小巷子里。

他短暂悲剧的人生,从白教堂开始,至白教堂终结。

迪克兰虚弱地哭泣,涣散的目光游离,直到,他看清楚了面前的那个人。

因为离得太近,对方的怀抱又太寒冷,他开始根本没有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那个人说的话他也没有听到。于是对方又抱得他紧了一些。迪克兰如同一片掉落水洼的叶子,怒涛中翻滚的小船,在对方冰冷的怀抱中,他觉得自己沉入了一片看不到边际的黑暗。黑暗的那一端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虚弱地伸开五指,在空气中挣扎着想抓住什么。

对方握住了他的手。毫无生气亦无温度的触感,如同一把冷却的白蜡。迪克兰想叫,但是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胸口疼痛得仿佛要裂开,意识也逐渐消弭。他用尽所剩所有的力气挣扎着,睁大眼睛去看面前的女子,看她勾魂夺魄般的绿色眼睛,看那双眼睛后面蕴含的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情。

“救,救救我……罗莎……姐姐……”

尽管对方身上冷得像冰,迪克兰仍然把自己的身体凑了上去,他挣扎着去够对方,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他把自己纤细的脖子伸到了对方唇边。

“我要……和你在一起……”

迪克兰沙哑的嗓音细若蚊蝇,罗莎眯起眼睛。在迪克兰跌下去的那一瞬,他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令人心痛的金色发丝飘过了罗莎的脸。

一个世纪以前的巴黎城郊。

昏暗的灯光下,冷风呼呼地刮,男孩几乎被切断的头颅悲惨地挂在脖子的一边,歪倒在地面上的血泊里。

罗莎眼中噙满泪水。她抱紧迪克兰,轻轻抬起他的头。男孩因为疼痛几乎昏厥,金色的睫毛簌簌颤动,清秀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罗莎轻抚他的脸颊。

男孩苍白的皮肤触手冰冷,在灯光下呈现一种失去生命的青灰色,他的眼睛丧失了焦距,他湿润的嘴唇翕张着,发出细弱的喘息。他瘦弱的小胸脯急速地起伏,颈上青蓝的血管突突地跳动。

“你真的要和我在一起吗?”

罗莎喃喃,但是男孩听不到她的话。他全身僵硬,体内所有的神经和血管都在剧烈地颤抖,他就快要死了。他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抓着罗莎的手,仿佛那里便是永恒的归属和依靠——他就算死去,也要抓紧罗莎的手。如果他所在之处已是地狱,那么罗莎就在地狱的另一端。他也要到达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