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方廷斯少爷(第2/3页)

楼下的花园里明明没有花,但是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花香,夏洛特醉了。仿佛回到了半年前那个无比美妙的邱园午后,空气湿润,泥土芬芳,彩色的阳光透过大玻璃温室的屋顶洒落在层层叠叠的棕榈树叶上。

那个男孩从白色金属雕花长椅上仰起了头。

他是站在柱基上的快乐王子,他是插在夜莺心头的白玫瑰,他是双手双脚刻上圣痕的神祗与天使。

“你让我看到了你的花园,现在我来接你去我的花园。”男孩拉住了她的手。

夏洛特满足地微笑了。她去抓那只伸出来的手,却发现自己倒在了一片绿草如茵的旷野里。四下盛开着石楠花,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阔叶树林,毛色雪白的黑脸羊群放牧在山间,梅花鹿在河谷间嬉戏。她倒在了一望无际的白玫瑰花丛里。

她倒在了那个少年的怀中。

高尔医生那封寄往约克郡里彭镇的信过了好久都没有收到回音。他心中烦躁,便让管家去附近格罗夫纳街上的老邮局查问。

然而当管家回来的时候,竟然带回了一封托马斯·博林医生的回信。回信并不是刚刚到的,它几乎已在邮局里躺了一个星期了。

“就没有人在正经干活吗?”高尔医生接过信,怒气冲冲地问道,“邮差都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人来送信?”

“最近天气太差,这条街上的邮差汤姆前一阵掉进运河里淹死了。他们一直都找不到人来替补。”管家哭丧着脸说,“傍晚的雾气实在是太重了,那可怜的家伙没能游到岸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高尔医生吃了一惊。脑中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又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

“老早了,大概还是篝火节那阵子。”管家回复说。

篝火节?高尔医生头脑里“嗡”的一声。夏洛特就是在篝火节之后才生的病。

如果邮差汤姆已经在篝火节的时候出了事故,那么最近是谁在送信?这么多天过去了,自己这封信一直积压在邮局里——如果真的没有人在送信的话,夏洛特又怎么还会一直收到信?她的信到底是谁送过来的?

高尔医生又惊又怕,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博林医生的回信,而这封信的内容却更令他忧急万分。

托马斯·博林医生在信上说,约克郡富甲一方的方廷斯庄园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没落了。起先是庄园少主——方廷斯少爷在一次打猎中不幸坠马身亡。当时他身处外地,并没有来得及前去吊唁。他素来与庄主夫妇交好,也极其喜欢那个孩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悲痛万分。

可是当他回到约克之后,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听说那个死去的孩子在三日后突然醒了过来。从此之后方廷斯庄园就开始了被诅咒的命运。不知道到底染了什么怪病,庄园里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接连死去,先是老庄主夫妇,然后是男仆女仆,厨子马夫……剩下的仆从散的散,逃的逃,短短几个星期之内,诺大的方廷斯庄园已经人去楼空。附近的村民都怕得要命,当它是座闹鬼的凶宅。

博林医生素来不信鬼神,他后来甚至还亲自去过那里查探,但是庄园里早已空无一人,连那个死而复生的方廷斯少爷也不知所踪。

约克郡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了,博林医生在回信中写道,决不可能有人在和夏洛特通信。

高尔医生读着回信,心中愈来愈惊,他亲眼见过夏洛特那些如获至宝的白色信件,那些信确确实实地是在那里,已经积了厚厚的一沓。

——难道这些信并不是从约克郡寄过来的?那么寄信人到底是谁?

就仿佛所有的事情全要积攒在这一刻一起发生,正当高尔医生惊疑不定地读着这封信的时候,门外男仆突然来报,罗莎回来了。

高尔医生放下手里的信,努力定下心神。他刚刚打算换上衣服觐见长老,罗莎已然带着一身夜晚的寒气,风风火火地闯入书房。

“我有事情和你说,是关于迪克兰的。”罗莎开门见山。

那个逆子还有什么好说的?高尔医生眉头紧锁,他实在不想再在这个紧急关头听到关于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的任何事情。

但是罗莎说:“他是开膛手杰克。”

“什么?谁?”高尔医生绷得紧紧的神经几乎折断,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迪克兰,他就是你要找的开膛手杰克。”罗莎重复。

“这怎么可能?”高尔医生瞬间变了脸色。

“怎么不可能?”罗莎伸手把迪克兰那些画,还有那本剪报一并递了过来。

“这是……”高尔医生翻看着剪报,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这些东西,你看过之后就烧了吧。”

高尔胆颤心惊,他死死攥着手里那本剪报——今夜发生的事情还能再多一点儿吗?

罗莎看着他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说出了下面的话:

“我想你很清楚,这件事绝对不能公布出去。你是女王亲自委任的案件负责人,公开结果大家无论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另外,那个比林斯门的鱼贩约瑟·巴尼特也已经死了。艾博兰探长正在全力展开调查。我需要你把这件事压下去——不管用什么方法,把这案子结了。”

高尔医生僵硬地站在那里,他不确定自己听懂了对方嘴里的每一个字。他脑中突发奇想,似乎觉得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大概只是一个噩梦。他现在只想从梦境里赶快醒来。

“至于迪克兰……”罗莎盯住他的眼睛,“我知道他已经回不了这个家,他也不想回来——所以我会带他走。他本来也不是你的儿子——你被他的母亲骗了,你和迪克兰之间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你是说……”高尔的脸上开始是愤怒,然后慢慢转化为惊慌,最后露出了明显恐惧的神色。

“我会带他离开英国。他不会再回来了,你大可放心。”罗莎再次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很崇拜你。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得到你的认可,像你一样成为被人尊敬的外科医生……迪克兰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高尔惊慌失措地看着罗莎,他不确定这一切就是真相,还是自己仍在梦里。他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出言反驳,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御医府的女仆,完全不顾规矩、连门都没敲就直接冲进了书房。

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降临在高尔头上。他来不及对罗莎解释,也没有责骂那个已经哭成泪人的女仆,转身快步走出大门,来到小女儿夏洛特的房间。

银色的月华从敞开的窗口流进了室内,漾起一片水色的薄雾。外面的院子里明明没有花,却有一股若有如无的花香在这雾气里浮动着,醺醺然而欲醉。在这花香的包裹中,夏洛特·高尔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脸孔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长睫毛垂落下来挡住了眼睛。她的鼻翼完全静止,失去生命的嘴唇在最后一刻勾起了一抹甜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