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西里尔(第2/4页)

他没日没夜地临摹大卫的画作。

“大卫笔下的人体太美了,充满了古典主义的情怀。”他有一次这样对罗莎说,“如果我也有机会学习那些肌肉和骨骼的关系就好了。”

罗莎心里一动。西里尔没办法进入皇家艺术学院学习绘画,这是事实,但是她却知道巴黎有一个地方足够他用来写生。

罗莎为自己和西里尔雇了一辆马车,沿着塞纳河往上游走,离开城区,最终停在了那个熟悉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和巴黎城内很多其他的地方一样,对罗莎而言充满了回忆。可是那些关于过去的记忆愈快乐,现在回想起来就愈痛苦。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弟弟西里尔,她根本就不会来,就连这个最初的念头都不会有。

但是这些事情西里尔并不知道。他只是很开心可以和罗莎一同出行。在巴黎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姐弟两人隐居在郊外的小旅舍里,对身边一切事物保持低调。尽管巴黎越来越不平静,不时传来民众聚集游行的声音,报纸上的消息也越来越惊心动魄,但在姐弟二人组成的小小世界里,一切外面的声音都被隔绝了。他们相依为命,不谙世事,把对方当作自己的唯一。

然而可惜的是,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多。罗莎绝不可能在白天出门,而到了夜晚,对西里尔来说,在如今混乱躁动的巴黎街头闲逛也并不是个好主意。

所以这一天傍晚,当罗莎主动提出要带他一起出门的时候,西里尔非常开心。尤其是当罗莎告诉他说他们要出门画画,西里尔就更兴奋了。他立刻收拾了自己的画笔、纸张和画板,还有一盏可以随身携带的简易灯具,便要出门。

“带上你的武器。”罗莎说。

西里尔瞪大了眼睛:“我们不是去……”

“无论如何,你仍是拉密那家族的继承人。”罗莎的口气不容置疑。

西里尔撇了撇嘴,把罗莎之前用过的那把纯银十字弓随便挎在自己外袍下面,手里仍是紧紧抓着他的画笔。

在路上,罗莎心底突然闪过一丝慌乱,但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是因为他们将要去的地方,因为过去的那些回忆,她觉得自己心里乱成了一团,头脑也因为夜晚的寒冷而完全停止了思考。

出租马车停在了那片熟悉的空地上。

其实距离她上一次到这里也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但罗莎恍惚间觉得已经过了两个世纪那么久。

上一次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塞纳河水还没有结冰。头顶上的树还有叶子。上一次这里还并没有这么冷。不,冷的不是外面的天气,冷的是她的内心。此刻她的内心比冰封的银色塞纳河还要冷上百倍。

“所以,这就是那座博物馆?”西里尔打断了罗莎的思绪。

“过去是。罗泽先生罹难之后就关闭了。但是那些动物标本还都在。”

西里尔欢呼了一声,他跳下马车。

“这里是一枚双金路易。”在他身后,罗莎反复嘱咐马车夫,“在这里等我们。大概会需要一点儿时间,回去车费我会付双倍。”

夜风吹得凌厉,这里又地处偏僻,马车夫原本一路上嘟嘟囔囔发着牢骚,但此刻看在丰厚报酬的分儿上,他再有什么疑惑也随之打消了。他使劲搓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这边西里尔已经跨上了博物馆的台阶。大门当然紧紧上了锁,但这毕竟难不倒拉密那家族的继承人。还没等罗莎走过来,西里尔已经用灵巧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锁,钻进了充满尘土味道的走廊大厅里。

罗莎也想随他进去,但是刚推开大门,玻璃窗上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立即回头。仿佛有那么一丝近似于错觉的意识,她看到不远处一个人从博物馆外墙边一闪而逝。

那个人动作极快,在暗夜里几乎无从分辨。他身上的衣服颜色很暗,但是他的头发是金色的。

罗莎揉了揉眼睛,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面前只有一辆出租马车停在空场上,车夫仍在哆哆嗦嗦地揉搓着自己冻得麻木的双手,铁锈般的枯叶在枝头飘悠旋转,地面上厚厚一层落叶被冷风吹得哗哗作响。

那边什么都没有。罗莎再次转过了头。她几步跨进了废弃的博物馆。

空荡荡的主展厅不再像上次那样有照明的灯火,但其实也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暗。月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投射在大理石地板上,形成整齐的光斑,在那光束光斑里可以看到悬浮在空气里的灰尘。她看到西里尔已经点着了手里的灯,铺开画板和纸张,写生面前某个两栖类动物的标本。

大厅里没有其他人。罗莎感觉得到。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她看着西里尔的背影,他画得是那么用心。罗莎一闪身钻出了博物馆大厅。

那个人不在大厅里面。他在外面。

罗莎很快掠过博物馆面前的空场还有附近的树丛。她没有让马车夫看到自己。

外面同样没有一个人。但是她却明显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这香味断断续续的,被寒冷的夜风吹得魂飞魄散,但仍是可以隐约辨别得出。总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罗莎鼻端,就好像某种导火索在头脑深处蔓延,突然“砰”地一下,把所有迟钝冰冷的脑细胞炸得粉碎。然后熊熊烈火迅速燃烧起来,噼里啪啦,轰轰烈烈,继而把她心底一直以来所伪装的虚假平静摧毁得一干二净。

她知道“他”仍在巴黎。

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她完全知道他在哪里,具体位置清清楚楚。她与他也就隔着一两条街的距离。她也知道“他们共同的朋友”费森伯爵仍旧与他过从甚密。

但是她依旧躲着他。她不想见他。此刻她与他之间除了“同事”的关系之外什么也没有。而就算这一点,她也可以通过组织中的中间人来达到目的。她不需要见他。更不需要与他有任何交情。自从在拉托尔庄园分别之后,她与他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

其实不只是罗莎自己在刻意回避。加米尔也同样在尽量避免与她相见。他们共处于同一座城市,拥有同样的朋友和下属,共同在夜晚捕食。但是加米尔从不让自己在罗莎面前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似乎已经成为二人之间约定俗成的生活准则。

可是今天,很显然,准则被破坏了。

加米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罗莎不知道。鼻端的香气若有若无,但确实就在那里,熟悉得令人心惊胆战。

这香气证明加米尔来过。但是他来这里做什么?一座已经废弃的博物馆?这里根本就没有人。

不,今夜罗莎在这里。

呼啸的夜风带着坚硬的冰碴扑到罗莎脸上。她感觉不到疼。似乎大脑中所有的细胞,所有的沟回和神经都被罩上了一层坚固的冰壳。她感觉麻木。她没有办法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