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与雪(第3/3页)

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五十岁上下年纪,和遍布巴黎的其他贵族一样,养尊处优,皮肤保养得很好,略丰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明显的皱纹。他头发梳得很整齐,上面涂了发蜡又擦了香粉,身上穿着月白色的塔夫绸上衣,披着一件保暖的蓝色翻毛呢子外套,上面钉着几颗雕刻得很美很精致的金纽扣,胸前还用一条细致的金链子挂着一只玳瑁边的单片眼境。

他过着奢侈的宫廷生活,就像那些遍布巴黎和凡尔赛的贵族后裔一样,每天除了搜罗高价古书和逗弄怀里的哈巴狗之外,并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可做,理应闲适而懒散,这个时候更是应该早就睡熟了。但是他明显还非常清醒,而且穿戴得十分齐整,在书桌前正襟危坐。

不仅如此,书桌对面就是壁炉,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壁炉里的火焰竟然是熄灭的。是粗心的仆人玩忽职守,还是主人今晚在这间书房里待了太久?

巴黎的夜已经很深了。

德·蒂利伯爵愁眉紧锁,眼睛紧紧盯在房间里另一个人的背影上。那个人背对灯光,好整以暇地抱着臂站在窗边,好像在欣赏窗外的雪景。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从背后看过去,他与这个华丽的房间格格不入,既没有戴假发,也没有擦香粉,一头深褐色的长发自然垂肩,发稍带着一些随意的卷曲。天气寒冷,男子并没有像其他巴黎贵族子弟那样穿着华贵的毛皮斗篷,身上只是一袭单薄的青灰色披风。披风越过他的肩膀垂下去,勾勒出修长结实的手臂线条,里面好像也并没有穿着任何保暖的衣物。他似乎才刚刚踏入室内,头顶和肩膀上还留着些没有融化的雪花。

这样的两个人,乍看以为是父子,细看过去却又不像。因为相对于伯爵大人的惊惶失措,这个青年男子显得过于悠闲了。好像他才是伯爵府的主人,在巴黎城内呼风唤雨,而绫罗在身坐在一边的蒂利,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下等随从。

蜡烛的火焰摇摆不定,房间内一片死寂。过了很久,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德·蒂利伯爵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他们拿走了那本书。”

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之后,蒂利吞了吞口水,舔了一下干燥脱皮的嘴唇。他的双眼还是直勾勾地盯着男子的后背。

“那本书对他们毫无意义。”青年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他的声音很低,与其说是回答,更像是喃喃自语似的。

雪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倏地扑到窗子上,然后融化了顺着玻璃淌下来。也许是房间内没有生火的缘故,待这么久了,男子的肩头上仍然残留着少许白色的雪花。

蒂利紧紧盯着对方肩头上的那些雪。半晌,看对方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蒂利的额头上冒出了汗。他不知道对方刚才那句话是反驳自己,不信任,还是其他什么更深一层的意思。以他此刻的身份地位,他不敢妄自揣测。

房间里仍然一片岑寂,蒂利仿佛听到头顶吊灯上烛芯吱吱燃烧的声音,还有自己如雷鸣般砰砰撞击的心跳。那些雪花似乎就落在自己的心脏上,而那些蜡烛仿佛也炙烤在胸腔的另一边,他心中忽冷忽热,整个人坐立难安。

又过了好一会儿,蒂利实在忍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开口:“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骑士大人?”

“交给我吧。”窗边的男子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如果经查明事情确实如此,我会如实上报长老会。”

男子终于收起了那副闲散的表情,脸上的神色严谨而庄重。当他表情严肃的时候,蒂利似乎有种错觉,他仿佛看到了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张开了双臂,用他的慈爱和怜悯温暖天下人心。蜡烛的火焰突突地跳动,看着眼前这个人的面貌,蒂利不由自主地双腿发软,他几乎想立即跪下去,忏悔自己刚刚倾尽的所有谎言,祈求面前神灵的宽恕。

但是他不能。他看着年轻的神子独自走下祭坛离开他的书房,然后隐约听到外面大门上的青铜搭扣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响,他知道男子已经离开了。

蒂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用双手捂住脸,仿佛这一夜已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气力。他向后靠,瘫倒在扶手软椅里一动不动,就好像是某种已经死去的软体动物。

天色微微发亮,但这并不是黎明时分的光亮,而是满天遍地的大雪交互辉映出的白光,让人误以为万物复苏的清晨已经降临,但实际上,永恒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窗外,雪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