罕见的仁慈 Scant Mercy

致王家审问部审问长,苏尔特阁下:

达戈斯卡围城战继续进行。古尔库军连续三日强攻,人数和决心逐次增加。他们企图用石头堵塞水道,架设桥梁,爬上城墙及以攻城锤撞开城门。迄今为止,我们粉碎了他们所有图谋,但另一方面,他们能承受惨重损失,皇帝的士兵正如蚂蚁爬过半岛。我们的士气依然高涨,我们的防御依然坚固,我们的决心依然不可动摇,而我们的舰队依然控制着海湾,保障城市的补给。请您放心,达戈斯卡不会陷落。

至于另一件重要性稍次的事,请您放心,埃泽会长已被处理。我推迟她的死刑,是想利用她与古尔库人的联系。不幸的是,她失去了这个微妙的机会,从而失去了利用价值。把女人的头挂在城墙上或有害于我军士气,我们毕竟是文明人。因此,针对香料公会前会长的处置是私下进行的,但我向您保证,采取的是终极措施。我们无须再顾虑她或她失败的阴谋。

一如既往,卑职全心全意遵从您。

达戈斯卡主审官,沙德·唐·格洛塔

水边相当安静。安静,黑暗,沉寂。轻柔浪花拍打码头,木船轻声作响,凉风习习。黑暗的大海在月光下闪耀,头顶满天繁星。

难以想象,不过几小时前,离此不到半里的城墙边死了好几百士兵,空气仿佛被怒火和痛苦撕裂。两座巨大的攻城塔至今仍在城外闷烧,四周散落的尸体如同秋叶……

“系系系系系。”格洛塔扭头时感觉脖子响了一下,他眯眼朝黑暗中看去,只见弗罗斯特刑讯官从两栋黝黑建筑间的阴影中现身,赶着一名囚犯,狐疑地四下打量。囚犯与刑讯官相比身材瘦小,缩着身,拉起斗篷兜帽,双手缚于背后。两人穿过布满尘埃的码头来到岸边,空洞的脚步声在木板上回荡。

“好了,弗罗斯特,”格洛塔看着白化人将囚犯拉住站好,“不用遮掩了。”白拳头一把扯下兜帽。

苍白月光下,卡萝特·唐·埃泽的脸憔悴枯槁,塌陷的双颊现出骨架轮廓,上面还带有黑色瘀青。按已招供罪犯的惯例,她被剃了光头,现在头显得格外小,几乎像孩童,脖子则显得夸张地长又十分脆弱——尤其脖子上还有一圈鲜红伤痕,维塔瑞的铁链留的。曾在宴会厅招待他的气度不凡的苗条女人,几乎成为陈年往事。黑暗里的几星期,躺在闷热囚室的烂草席上担心能不能多活一小时——这足以毁掉一个人。我早该知道。

黑暗中,她朝他扬起下巴,张开鼻孔,眼神闪烁。将死之人对死的恐惧和对刽子手的蔑视混合的神情。“格洛塔主审官,没想到还能见着你。”她貌似欢快的语气中含有惧意。“接下来怎么安排?脚绑石头沉进海湾?不是有点太戏剧化了吗?”

“也许。不过你猜错了。”他抬眼看向弗罗斯特,微微点头示意。埃泽瑟缩了一下,闭紧双眼,咬住嘴唇,耸起肩膀。高大的刑讯官走过来。等待后脑的致命一击?胸前挨一刀?喉咙被铁丝勒住?可怕的等待。到底是哪种呢?弗罗斯特出手了,阴影中只见金属反光,然后“咔嗒”一声响,钥匙轻轻解开了手铐。

她慢慢睁眼,慢慢地将双手抬到胸前。她眨眼看着双手,好似不相信它们长在她身上。“你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他朝码头点头,“有条去西港的船将乘潮水出海。你在西港也有线人吧?”

她咽口水时,细脖子上的筋清晰可见:“我到处都有线人。”

“很好。你自由了。”

长久的沉默。“自由?”她抬起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摸摸光头,失神地盯住格洛塔。她不相信,谁能怪她呢?我自己也不信。“审问长阁下一定会大发雷霆。”

格洛塔嗤之以鼻。“不,苏尔特对此一无所知。如果教他知道,我俩大概都得脚绑石头下海喂鱼。”

她眯起眼。商人女王开始计算得失。“代价是?”

“代价是你的脑袋,你将被世人遗忘。忘掉达戈斯卡人吧,他们完了,有工夫就去拯救别人。代价是你离开联合王国,永不回来,永——不——回——来。”

“就这些?”

“就这些。”

“为什么?”

噢,我最喜欢的问题。为什么要干这个?他耸耸肩。“有关系吗?深陷沙漠的女人——

“谁给的水她都会喝。别担心,我不会拒绝你。”她忽地伸出手,格洛塔几乎猛然退开,但她只用指尖触碰他脸颊,停了一会儿。他皮肤起了鸡皮疙瘩,眼睛抽搐,脖子酸痛。“也许,”她轻声说,“如果事情并非如此……”

“如果我不是瘸子而你不是叛徒?事情就是如此。”

她垂下手,几乎笑了。“当然。我不会说再见——”

“我宁愿你别说。”

她缓缓点头。“那我走了。”她拉起兜帽,脸庞再度隐没,然后她与格洛塔擦身而过,迅速走向码头尽头。他站在原地,拄着手杖,目送她离开,一边轻抚片刻前她手指停留的地方。原来如此。想让女人碰你,只需饶她一命。以后多试试咧。

他转身在布满尘埃的码头上痛苦地跛行了几步,抬头看向黑暗的建筑。维塔瑞刑讯官是否在那儿窥探?这幕插曲会否被她写进给审问长的下一份报告?酸痛的背脊冷汗直流。我当然会推给别人,但有关系吗?风卷来味道,刺鼻的味道似乎有办法潜入城市每个角落,那是浓烟、烈火和灰烬。死亡的味道。除非奇迹发生,否则我们都在劫难逃。他回头望去,看见卡萝特·唐·埃泽走过跳板。好吧,至少有一个人逃掉了。

“一帆风顺哟,”科斯卡以丰润的斯提亚口音唱道,咧嘴笑看城下屠杀现场,“昨天是个好日子。”

好日子。城下壕沟对面,裸露的土地布满伤痕和焦痕,插在上面的弩箭好似棕色下巴上的胡楂。到处是被毁的攻城机械、破烂的云梯、成堆乱石,焚烧砸烂的柳条盾在硬地上被肆意践踏。一座巨大的攻城塔的残骸尚有一半矗立,那是灰烬中扭曲的焦黑木框架,咸风吹得它褴褛的皮革噼啪作响。

“给那帮古尔库杂种好好上了一课,呃,主审官?”

“有吗?”塞弗拉嘀咕。是啊,有吗?死人学不会任何东西。城墙向外到古尔库军阵线,约二百跨的无人地带布满尸体和破碎的武器盔甲。壕沟前尸体之多,简直可从半岛一头走到另一头不落地,有的地方甚至堆成小山。伤员爬到死人后面,拿死尸作掩护,却慢慢流血致死。

格洛塔从未见过此等屠杀,即便乌利奇城那次也不能比——无论是缺口周围堆积的联合王国军尸体,被大肆杀戮的古尔库俘虏,还是在神庙里活活烧死的几百人。城下的尸体摊开四肢、了无生气,有的被火烧过,有的似在做临终祈祷,有的没了脑袋——大约是被落石砸掉的——还有的扯烂了衣服。慌慌张张撕下衬衫包扎伤口以求保命,结果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