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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在科罗拉多的山地编辑一本东海岸的文学杂志完全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的确需要每年出五六次差,去跟印刷厂协商,拜访几位作者和赞助人。阿姆丽塔帮忙处理了一些出版事务,作为读者,她的欣赏水平也高得惊人。她说,语言和数学两个领域的训练赋予了她一种象征性的平衡感——其实我压根儿不懂她在说啥。不过在阿姆丽塔的催促下,我还是发掘了更多西岸的作家,包括乔安·葛林柏和牛仔诗人。

结果令人振奋,订阅数直线上升,我们对外铺了不少货,老读者似乎依然很忠诚,很快我们就会看到效果。

我不再写诗。从加尔各答回来以后,我再也没写过诗。

迦梨之歌从未真正消失。它一直在我耳畔徘徊不去,就像信号糟糕的收音机里刺耳的背景音乐。

我依然会梦见自己跨过脚下裹着灰布的人体,穿过泥泞的荒地,望见远处烟囱喷出的火焰舔舐低矮的云层。

山风呼啸的夜晚,我有时会起身走到木屋窗边,望着外面的黑暗,听着六条肢体在石块上抓挠的声音。我站在原地等待,但它饥渴的嘴巴和眼睛始终躲在黑暗之中,不敢靠近……是什么让它不敢靠近?我不知道。

但迦梨之歌仍在唱响。

不久前我们附近出了件事,有位老妇人和她成年的女儿,两个人都自称“好天主教徒”,她们把自己的孩子放进炉子里烤熟,仅仅是为了驱逐让他夜哭不止的恶魔。

我有个学生的远亲在加州念书,最近那个高中生奸杀了自己的女朋友,然后在三天里请了十四位朋友来参观女孩的尸体。有个男孩朝尸体扔了块砖头,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但没有一个孩子想过要报警。

上个月我在纽约亚当森斯认识了几个新的出版商,四十二岁的先·利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来自金边的难民。利曾在柬埔寨拥有自己的建筑公司,几年前他靠着行贿偷渡到泰国,随后转道来到美国。在亚当森斯,他从印刷厂学徒干起,一路爬到现在的位置。喝了几杯酒以后,利跟我讲了全城被迫撤离的惨剧,在八天的强行军中,他的父母不幸遇难。他低声向我讲述夺去他妻子生命的劳改营,然后在一个清晨,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三个孩子被送去了遥远的“劳教营”。利描述了他逃亡途中经过的一处荒野,在那片方圆半英亩的空地上,人类的颅骨足有三四英尺深。

迦梨的年代就此开启。

上周我去了房车里的移动图书馆,研读所谓的加尔各答黑洞相关资料。在那之前,这个词对我来说只是个形容而已。历史上的那件事似乎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从本质上说,所谓的黑洞其实只是个不通风的房间,十九世纪印度零星爆发过多次暴乱,某次暴乱期间,有很多人被关进了那个房间里。

不过这个词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想出了一套关于加尔各答的理论,不过我的想法基本完全出于直觉,用“理论”来形容似乎有点儿太过正经。

我认为现实中真的存在黑洞,黑洞存在于人类的精神之中。比如说,由于过大的密度或过于深重的悲痛,又或者只是因为人类纯粹的邪恶,事物的经纬突然崩裂,我们内心的黑暗之核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我一边读报纸,一边举头四顾,感觉自己正在一寸寸下沉,世上的黑洞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它们张开丑恶的大嘴,贪婪地狼吞虎咽。黑洞并不仅仅存在于遥远国家的陌生城市之中。

我没有向阿姆丽塔透露自己的想法,只是问了问她最近天文学家对黑洞的研究有没有什么进展。她解释了一长串,大部分都基于一个名叫斯蒂芬·霍金的男人做的工作,对我来说技术性太强,基本无法理解。不过她提到的几件事激起了我的兴趣。首先,她说光和其他被捕获的能量似乎真的有可能从黑洞中逃脱。我忘了她具体是怎么解释的,但是根据我得到的印象,虽然能量不可能直接逃出黑洞,但它有可能“通过某种隧道”进入另一个时空。其次,她说就算宇宙中的所有物质和能量都被黑洞吞噬,但这只会导致所有质量挤压在一起,引发下一次大爆炸。她说这会开启一个全新的宇宙,有新的规则和形态,以及无数璀璨的新星系。

也许。我坐在山顶编织贫瘠的比喻,始终无法忘怀脏兮兮的围巾里那一角苍白的脸庞。有时候我会触碰自己的手掌,试图回忆起上一次将维多利亚的小脑袋托在掌心的感觉。“照顾好你妈妈,等我回来,好吗,小家伙?”

风在外面呼啸,星子在寒夜中颤抖。

阿姆丽塔怀孕了。她还没有告诉我,但我知道两天前她从医生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我想她应该是在担心我的反应。其实大可不必。

一个月前,就在九月开学前夕,阿姆丽塔和我开着野马爬到矿山老路的尽头,然后背着包在山脊上徒步了大约三英里。除了脚下吹过松林的轻风,天地间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老矿井废弃以后,山谷迅速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似乎从来不曾有人在这里居住过。我们探索了几条矿道,然后翻过另一道山脊,看到白雪皑皑的山峰环绕在我们周围,一直通往弧形的地平线尽头。我们停下来,默默地望着一只鹰在半英里外的高空中乘着上升的热气流盘旋。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处高山湖泊附近扎营,雪水融成的湖很小,水冷得刺骨。午夜,半个月亮升上天顶,淡淡的月光照亮了四周的山峰,不远处岩石嶙峋的山坡上,一片片雪地反射着明晃晃的月光。

那天晚上,阿姆丽塔和我做爱。这并不是从加尔各答回来以后的第一次,却是我们第一次忘记所有事物,醉心于彼此。结束以后,阿姆丽塔枕在我胸口睡着了,我躺在那里,望着英仙座的流星一颗颗划过八月的夜空。数到二十八颗的时候,我睡着了。

阿姆丽塔今年三十八岁,快要三十九了。我相信医生会推荐她做羊膜穿刺。我会劝她不要做。羊膜穿刺主要是为了帮助父母发现胎儿是否有基因缺陷,以便及早流产。我觉得就算真的有问题,我们也不会选择放弃。我还觉得——非常强烈的感觉——我们的宝宝不会有问题。

这一次最好生个男孩,不过女孩也没关系。宝宝必将勾起一些痛苦的回忆,但绝不会比我们现在经历的更痛。

我依然相信,有的地方妖气缭绕,切勿前往。偶尔我会梦见核爆的蘑菇云在城市上空升起,人影在火葬的柴堆上扭动,那熊熊燃烧的火堆曾是加尔各答。

黑暗的唱诗班藏匿在某处,随时准备宣告迦梨的时代来临。我无比确信。正如我也同样确信,随时都有人愿意充当她的仆人和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