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清除老古董(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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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瑟——这个满脸雀斑、留着一撮小胡子的家伙在委员会散会时走到马克身边说:“你和我有事情要做了,要写篇关于科尔哈代这地方的报道。”

马克一听说有工作,大为放心。但是他还有些放不下架子,因为昨天和科瑟见面时就不喜欢他。于是他回答说:“这是不是意味着我最终还是进了斯蒂尔的部门?”

“没错。”科瑟说。

“我问的原因,”马克说,“是因为他和你都不太想要我。我也不想勉强挤进来,你知道。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必非在国研院干不可。”

“啊,别在这说了,”科瑟说,“我们上楼去。”

他们正在大厅里说话,马克看到威瑟沉思着踱步而来。马克说:“我们和他说说,把这问题给解决了,不好吗?”可是副总监走到离他们只有十英尺的地方,就转身继续踱步。他若有若无地哼哼着什么,看来在冥思苦想,让马克觉得此时不该找他谈话。科瑟尽管什么也没说,可是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马克就跟着他走上三楼的办公室去。

“这是关于科尔哈代村的事情,”两人都落座后,科瑟说,“你看,一旦他们动手干活,整个布莱克顿森林的地区都将变得一团糟。我们究竟为啥要这块地方,我也不知道。无论如何,最新的计划是将温德河改道:将原先穿越艾奇斯托的旧河道堵住。你看,这里是先令桥,在艾奇斯托镇以北十公里,河流就在这里改道,流入人工河道——在这里,向东流,就是图上这条蓝线——然后在这里再汇入老河道。”

“大学恐怕不能同意,”马克说,“要是没有了河,艾奇斯托镇还算什么?”

“大学已经被我们捏在手掌心了,这个不用担心。”科瑟说,“再说那也不是我们的事;关键是新的温德河河道直接穿过科尔哈代。你看看这个地形图。科尔哈代村就在这个狭窄的小河谷里。呃?你去过那儿,是不是?这就容易多了,我本人对这些地方可不了解。好了,计划是在山谷的南端修一个大坝,使这里成为一个大水库。我们要向艾奇斯托提供新的水源,那里可将成为全国第二大城市。”

“那科尔哈代村怎么办?”

“这又是一个亮点。我们在四英里外新建一个模范村(会命名为朱尔斯哈代或威瑟哈代)。就在这儿,铁路边上。”

“我是说,你知道,这会引起轩然大波的。科尔哈代村很有名,是个景点。村里有栋十六世纪建的救济院,还有一个诺曼时代的教堂,诸如此类。”

“没错,所以才要你和我来大展身手。我们得写一篇关于科尔哈代村的报告。我们明天去那里走走看看,但是报告的大部分内容今天都可以写出来。应该是很容易的。既然是个景点,可以打赌那里不讲卫生。这就是要强调的第一点。然后我们还需要在人口问题上多找些事实。我想你会发现所谓人口问题无非是两个讨厌的要点——包租人和干农活的短工。”

“包租人确实不好,我同意。”马克说,“不过短工的问题似乎更有争议性。”

“国研院对短工不满意。短工在一个规划有序的社区中是非常桀骜不驯的分子,而且都很落后。我们对英国的农业也很不支持。你看,我们要做的就是证实几个事实,报告剩下的部分就水到渠成了。”

马克沉默了一会。

“确实是挺容易的,”他说,“不过在我动手工作以前,我想把我的职位搞得更清楚一点。我是不是该去见见斯蒂尔?如果他不想要我做他手下,我也不指望在这部门工作。”

“换了是我,就不会这么做。”科瑟说。

“为什么?”

“啊,首先,如果副总给你撑腰,现在看起来是这样的,那斯蒂尔也拦不住你。其次,斯蒂尔是个危险人物,如果你闷不做声地干活,他最后可能也就习惯你了;但要是你跑去见他,那没准彻底撕破脸皮,就是另一回事了。”科瑟顿了顿,沉思着挖挖鼻孔,又继续说:“咱们私下说说,我觉得这个部门像现在这样混乱不清是不行的。”

马克在布莱克顿身经百战,他明白这情况。科瑟的意思是打算把斯蒂尔弄出这个部门。斯蒂尔在职的时候是很危险,可是他也许会离职。

“我昨天得到的印象是,”马克说,“你和斯蒂尔意气相投得很。”

科瑟说:“这里要注意的是,永远不要和任何人吵架,我自己就讨厌吵架。我能和任何人合得来——只要能把工作给做下去。”

“那是当然,”马克说,“对了,如果我们明天去科尔哈代,我想去艾奇斯托,回家过夜。”

马克这个问题可谓一箭多雕。他可以借此知道他是不是直接受命于科瑟。如果科瑟说:“你不能这么做。”他至少也知道了自己的地位如何。如果科瑟说离不了他,那就更好。如果科瑟说他最好去问问副总,那也会让马克清楚他自己的地位。可是科瑟不过说了声“哦”,这让马克疑虑重重,是成员都不需要写请假条,还是马克尚且不算是国研院的一员,他在与否,无关紧要。然后,他俩接着写报告。

那之后他们一直在写报告,所以科瑟和他很迟才去吃晚餐,也没有换装。这让马克感觉惬意极了,晚餐也很可口。尽管他坐在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中间,他却似乎在五分钟内就和每个人打成一片,自然地加入谈话之中。他在学习如何说这些人的行话。

第二天一早,车子离开了艾顿公爵的主路,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驶向科尔哈代所在的狭长山谷,“多美好啊!”马克自言自语。通常马克并不懂欣赏美景,但是珍和他对珍的爱,多少让他的美感有所觉醒。或许是冬日清晨的阳光触动了他,从未有人教过他欣赏阳光之美,所以冬日暖阳反能畅通无碍地直抵他的灵魂。大地和天空明净如洗,棕色的土地看起来美味可口,覆盖在起伏矮山上的青草犹如剪短的马鬃。天空看起来比以往更加高远和澄净。细长的云带(淡蓝的高空中更显其暗灰蓝色),仿佛是纸板上剪出的一样清晰,每丛小灌木都苍郁挺拔,仿佛一把把小毛刷。当车停在科尔哈代,关掉发动机后,幽静中传来白嘴鸦的叫声,似乎是在说:“醒来!醒来!”

“这些鸟叫吵得真该死。”科瑟说,“你带地图了吗?现在……”他立即埋头于工作。

他们在村子里到处走了两个小时,亲眼看到了所有这些他们将摧毁的陋习和老古董。他们见到了所谓桀骜不驯、因循守旧的短工,听他谈了谈天气;他们见到了所谓“混吃等死”的乞丐:那老人蹒跚地走过济贫院的庭院去打满一壶水,年老的“包租人”(更可恶的是,她还养着条老肥狗)和邮差热情地聊天。这让马克感觉他在休假,因为只有在假期中,他才逛过英国的农村。所以他乐在其中。他不能否认,那个所谓守旧的短工,其面孔比科瑟要丰富得多,声音更是无比悦耳。而那个老包租婆和吉莉阿姨真是相似(他上次想起吉莉阿姨是什么时候?老天啊,那可是太久以前了),让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但这些都丝毫不能动摇他在社会学上的判断。即便他不在伯百利工作,并且也毫无野心,他的判断也不会为之所动,他所受的教育确有奇效:他所读所写的,比亲眼所见的更为真实。关于农业短工的统计数据才是本质,至于任何真正的挖渠工、农夫或农场上的孩子,不过是幻影。尽管他自己没注意过,但他在写作时却很不愿意采用诸如“男人”和“女人”这类词。他更爱用“职业团体”、“要素”、“阶级”和“人口”:因为,他和任何神秘主义者一样,自以为是地相信看不见的东西更为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