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第4/8页)

听得此问,何长顺不由心下一震,呼吸也停了半拍。龙蒴为何如此发问,莫非他听到此前自己同穆迎香的对话?不,应无可能。何长顺让自己冷静,回忆方才情景,那时龙蒴尚在极远之外,怎可能听到。况且……自己那话原本就是假的。省城虽说确有盗匪之祸,但事发至今半月有余,上下查探毫结果,州府里更未有任何公文下发,方才那般说起,不过是哄穆迎香,诈诈她的反应罢了。想及此处,他偷眼往龙蒴身后瞟去,见穆迎香跟在后边,惨白了面色,面带惶惑地望着他。何长顺不便与她对视,忙收回眼光,见龙蒴似笑非笑,眉梢眼角隐约露出玩味之意,心底不由暗暗生出怒气,更有股不屈的坚持支撑着,堂堂捕快,岂可被个来路不明的妖人问住?何长顺吸了口气,咬牙道:“并未有确信的消息。”

“哦?那想来是道听途说了。”龙蒴似乎有些惊讶,轻笑道:“方才我买香炉回来,路过药铺,听人议论说省城盗匪已给绘出了形貌,并暗地里派发到各地县府,下令秘密缉拿呢。若如此,真是大好事一件,我看捕头最近实在忙得不堪,人都憔悴下去不少,盗匪有眉目,你们也可休憩片刻。对了,翁公子那边……最近没有再去县衙闹了吧?”

“没有,多谢龙兄关心。”何长顺听他句句皆像是在敲打自己,心头渐起不安,三言两语道了别,朝二人一拱手,转身去了。

目送何长顺走远,迎香心里越发忐忑,单独面对龙蒴……龙蒴会训斥她吗?他问盗匪的事,可是知道何捕头跟自己说的话?她越想越怕,却更怕被龙蒴看出她的害怕,硬着脊梁站在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还不进来,夜里风大,你身子才好不久,莫又吹病了。”龙蒴的声音依旧沉静柔和,迎香却始终忘不了方才那股锋锐冰冷的寒意,那股寒香此刻还萦绕在她鼻端。她慢慢转过身,随他走回厅里。龙蒴带上门,看着她不语。

迎香站在门口,低头默默看着裙摆,心里五味杂陈。何长顺是桂川县捕头,毋庸置疑,而龙蒴来历不明,自己怀疑过他是盗匪,如今何捕头也说他似乎是盗匪……可是,她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在说:并非如此。看她不语,龙蒴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水已凉,入口更觉苦涩。迎香看见,不及多想,自然地走过去拿起铜壶,想为他斟上热茶。龙蒴淡然一笑,侧身让过了,放下茶杯低声道:“你有何想问的就问吧。”

“……没有。”迎香放下壶,站到一旁。

“还说没有。”龙蒴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越发柔和,“你看你,见我要喝茶,便上来斟,这即是我们的默契与信任。这些日子以来,我要出门,你备衣物;你要制香,我给你帮手,彼此扶持着度日难道不好么?我待你如何,你自有感受,你明明已对我放下防备,为何又要听信旁人蛊惑?我若有半分歹意,岂容你安好至今?”说到这里,他声音硬朗了两分,“何况,我的本事,你多少也见识了一些……”

迎香浑身一颤,他确实不是凡人……点点头,她低声道:“以你的本事,确实也不屑做什么盗匪。”龙蒴闻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迎香定定神,想了想,鼓起勇气问道:“但是,你如何听得到何捕头问我的话?”

“我听不到,想得到。”龙蒴悠然道:“他身为捕头,整日奔忙的不过是这些事,省城盗匪之祸至今未解,我又是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他有怀疑也正常。你这段时间整日守在家中,不知外头情势,拿这话来哄哄你,套你的口风,自然再适合不过了。”

“嗯……是我疏忽了。”迎香心里泛起阵阵苦涩,突觉有些凄凉,原来连正直仗义的何捕头也会骗人,尽管他曾帮助过自己,但为探查龙蒴的身份,利用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算得了什么呢?

“不用自嗟。”龙蒴走上前来,在她肩头轻拍了两下,似有抚慰之意,“所以说,你别老憋在家里,有空随我一道,或你自己多出门走走,长些见识,于城中情势了然于心,自然不再受人哄骗。”迎香点点头,感到他身上的寒香如一股清风,徐徐而来。

回到桌边,龙蒴给自己斟了茶,让迎香坐下说话。思考片刻后,他叹口气,低声道:“还是告诉你些事吧。”说完拔下头上的簪子,对迎香道:“我问你,你还记得此簪怎么来的吗?”簪子一去,他满头青丝垂落下来,在摇曳烛光中越发显得轮廓清俊,眼神深邃,恍若谪仙风姿。迎香却觉莫名害怕,那股清风消失无形,似乎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处,正有利爪獠牙霍霍而动,从龙蒴这人形的背后探出头来。

“还记得么,哪里来的?”龙蒴将簪子递到她面前,又问一遍。

迎香一愣,不知他用意,木木地回答:“记得,是玄元观里得来的。”

“这簪子藏在观中何处?”

“在一个石人塑像的脑子里。”

“那石人塑像是如何碎掉,被你捡到此簪的?”

“风雨之夜,一个雷击中院中柱子……”迎香不明他用意,将那日情形又简略说了一番,心头疑惑。这簪子来历早已告诉过他,他不是知道的么?

“玄元观是谁人所建?”

“玄空道长。”

“玄空道长是怎样的人?”

“这……传闻玄空道长乃是得道的圣人天师,道法精湛,修为高深……”迎香大感莫名,答得有些迟疑了。

“哼。”龙蒴冷笑两声,将簪子放到她手里,问道:“那依你看,此簪价值几何?”

这簪子……她当初拾到时就曾细看过,此刻接过来,又在手里摩挲片刻,前前后后看了一番,答道:“我不大认得材质,但从此簪的设计、雕功,包括上边镶的宝石来看,应当颇为贵重。”

“甚好。那你说说,一个修心讲道、人人称颂的道长,为何会收藏有这般华丽名贵的饰物?”

“这……佛家亦有七宝。”迎香吞吞吐吐,心底似乎有处地方开始崩塌,玄空道长于她,向来只是传说中的人物,太遥远了,她从未想过这个人物的真伪优劣。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偶听人提起玄空道长,也只说圣人天师如何不凡,倾国上下至今皆只听到对他的赞誉之声……

“你觉得这两者一样吗?”龙蒴声音低沉平静,如深潭静水。

一样吗?

迎香心跳得厉害,似有一股暗潮从龙蒴背后涌出来,冲击着她短短生命中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推着她朝未知处探究。她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扪心自问,龙蒴待她极好,自流落到此,诸般苦楚,有了龙蒴后,这宅院里终摆脱了死寂之气,她方不至于过那般凄苦孤寂,又受人欺凌的日子。龙蒴身上似乎有一股非凡的气息,将外间的风雨都阻隔开去,这些日子来,她因过去的遭遇,加上家里突然多了个夫君,愈发怕见人、怕听闲话,整日闭门不出。龙蒴也不逼他,更不点破,直到今日何捕头带来这场小风波才娓娓道出,实在是她平生所见最柔和妥帖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