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狂热(第3/7页)

迎香犹在遐思发呆,龙蒴已上前来道:“走吧。”

“我们……我们取走脊骨……王川他,不就这么死了?”迎香不安。

“嗯,他已经死了。”龙蒴并不回头,带着她缓步而行,“即便不取,他也活不成,哪怕现在再放回去,他同样活不成。”

“那……”迎香回头看去,树林深处似乎闪过一缕鹅黄身影,转眼间又不见了。

“不用管她,她大仇得报,以后不会再来找你。”

“我们取走王川的……她不会不快吗?”

“呵。”龙蒴轻笑,“你以为王川为何会变成这样?若舍不得他死,何必又虐他至此……”

迎香不再言语,默默随他离去,返回的路似乎比来时长了许多,龙蒴带着她在山间穿行,忽高忽低,缓步间层层青山后退,绿水消隐,不知过了多久,桂川县的轮廓又在两人眼中显现。城门已闭,龙蒴不欲惊动看守,带迎香从一处僻静城墙上跃过,悄无声息回到城内,慢慢顺街道前行。走到回龙巷口,只见前方露出几点荧荧火光,似有几人提着惨白灯笼缓步而来,两人让到一旁。待这群人走近,迎香“咦”了一声,竟是方才出城时所见的那波人,见他们依旧扶着棺木,在街道上缓缓而行。走到两人近前时,那当头的江湖人抬眼看了二人一眼,又把视线在龙蒴身上一扫,最后看着他左手上拎着的物事——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脊骨,片刻后,他扭过头去,默然前行,其他人兴许是累了,对此一无知觉,只茫然护着车驾随他行走,不时撒出一把纸钱,念叨两句经文。

“……这是在做什么?”待这伙人走远,迎香低声问龙蒴。

龙蒴边往回走,边解释道:“就我所知,这当是桂川县的风俗,客死异乡的人若要归葬,需得人扶棺在城内走一夜,每条大道都得走到,全个替死人看遍故乡,安抚亡灵之意。”

“原来如此。”迎香喃喃自语,“这棺材里必然是个客死异乡的本地人了。我方才嗅到天山寒屠香的味道,那香又叫冥吞,是一道古方,冷香彻骨,更重要的作用是拿来防腐镇定,效果极好,不过因所需材质特异又金贵,绝少有人能配齐制出来的。”

“那看来这帮人还有点本事。”龙蒴淡然道:“不知棺材里躺的是谁。”说话间,回龙巷已在眼前,两人身影逐渐融入夜色之中。

王家血案不啻是在宁静的桂川县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一时间各种说法尘嚣直上,许多人一大早就涌到县衙,探听消息,都被劝了回去,李大人一夜没睡,何长顺也忙了一宿,直到次日中午,才得空在县衙后边眯了一会儿,睡不到一个时辰,又被人叫醒,询问各种事宜,一番忙乱到金乌西坠,暮色渐起,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刚一到家,老仆便迎上来,低声道:“老爷不大好。”

爹不好?何长顺一惊,问发生何事,老仆叹息一声,说早晨老爷不知听街上人议论什么,出去了一阵,回来就神情郁郁,午饭也不曾用,只坐在书房里发呆,半晌竟落下泪来。他们看着忧心,问了一句,反被斥多话,因此也无人敢问了。只盼少爷赶紧回来,父子之间兴许好说话许多。

何长顺闻言,赶紧往书房里寻父亲,推门进入,见何主簿果然坐在桌后,脸上满是哀戚神色。看他进来,何主簿起身,哽咽道:“你知道么?苏公子死了!”

苏公子死了?!何长顺又是一惊,积累的疲倦顿时甩到了天边,追问道:“怎么死的?!爹如何得知,这是哪来的消息?”

“还需要什么消息……”何主簿连连嗟叹,回身坐下,皱眉道:“棺材都送回来了,昨晚已在城里绕了一夜,今早上有人看到,上前问了才知是苏公子。想到我家同他的渊源,特意来告诉我,我赶紧随人去看,在苏家旧宅里碰见了,扶灵回来的自称姓罗,是苏公子的徒弟……唉,万万想不到,那样的公子,怎么就死了呢?!”说罢,何主簿捶胸顿足,连声哀叹,沉痛不已。

见父亲这幅沉痛模样,何长顺一时不知如何劝慰才好。他知因着苏公子少时曾救过自己性命的缘故,父亲一直对他感恩戴德,想要报恩,昔年苏家用不上不说,公子又已离开多年。父亲心里这块石头没有落地,便越发觉着苏公子是桂川县几十年来一等一的人才。苏公子在外漂泊多年,音讯寥寥,父亲报恩无门,甚为挂念,唯有祈愿他平安喜乐。谁知多年不见,乍闻竟是噩耗,难免有些受不住。

“……对了,”何主簿默然片刻,低声吩咐道:“你上次给我做的香甚好,回头再请龙家娘子抓紧做些合用的来,我改日还要正式上门祭拜苏公子,得携了香供在灵前,聊表心意。”

“是。”何长顺连声应承,又开解父亲几句,何主簿方长叹一声,眉头渐宽,忽然想到一事,思索片刻,复蹙眉道:“说起来,那为苏公子扶灵之人身材高大,满面风霜,身上隐约有股戾气,竟像个江湖上的刀客,莫非……苏公子离家数十载,却是做了草寇不成?”

“爹,您想多了。”何长顺摇头,劝慰道:“您老一辈子在家读书,总把江湖想得万分险恶。昔年我在杨老先生门下习武时,曾听他讲过一些江湖逸闻,方知所谓江湖,绝非流寇狂徒横行之所,更有许多侠士隐者在其中,十分讲究规范道义。况且,苏公子这样品貌之人,又怎会落草为寇,干些打家劫舍的下流勾当呢?”何主簿听闻,点了点头。何长顺又道:“我知爹还不放心,但这两天衙门里必定是为王家血案忙得不可开交,我实在分身乏术,难以查实苏公子之事……”

“罢了,也无妨。”何主簿摆手打断他的话,叹道:“还是先做衙门里的正事要紧,不但眼下有王家之事,先前更同你说过,盗匪之祸已漫延至京,上头或许不日就有新文书下来,又叫各处加强巡查,缉拿盗匪,咱们这里虽然没有匪祸,但上头不宁,定也会把下头关紧了,这段时间料得是忙碌不堪。你昨日已累一宿,吃了饭赶紧去歇息吧。”说话间,他一挥手,不慎碰倒了架上一本册子,那册子“啪”一声滚下来,正跌在何长顺脚边,里边内容摊开来。何长顺低头一看,见是个账本样式,翻开那页上写着“黄米一升,白米一斗”,不由笑道:“爹你忒细致了,连一点点黄米白米,都要单列入帐子么?”说罢拾起来递回给父亲。

何主簿一惊,赶忙抓过来合上,拿手密密抚平,郑重压在一叠书底下,挪到书架最里侧的隐秘处摆好,抬眼看看儿子,低声道:“糊涂……你当这是什么账册?”何长顺一愣,何主簿下意识地扫视一番左右,再次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这可是我替李大人做的册子,黄米、白米,暗代的是黄金白银,升、斗也不过是挂名,当然不可直写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