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命运(第4/7页)

“嗯……你既如此说,我也不强自越俎代庖了。”龙蒴走到她旁边,看了看炒制中的香料,问道:“苏公子所需这么多?我虽说要你先做好香,再去让他死人开口,不过也就是一个媒介凭依,你拿其他现成香料代替也一样的,无需这么多量。”

“唔,我明白,倒不是为着这个。那日我在苏家旧宅见到罗壮士,他说想我多做些,一些祭拜苏公子,更多他是要自己带回天山去,以后每年祭奠时可用不说,自己随身佩戴,时时焚一焚,也全个对师尊的念想。”

“呵,罗环对苏公子的事都叮嘱得十分要紧,莫说是徒儿,就是亲儿,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他这地步。”

“嗯……”迎香点点头,“罗壮士确实对苏公子别有不同,他俩年岁相差得不太远,尚不足一辈,除了师徒之谊,更有些兄弟相依为命的味道。他同我说,自己尚年幼时家乡就遭了饥荒,他被家里人抱出来逃荒,一路要饭,好不容易长到八、九岁,家人已死的死,散的散,他一人在扬州城流浪,到处讨东西吃,却因年幼力弱,又不愿受那些乞丐控制去偷抢财物,因此常遭人打骂欺辱。这年冬天,他被人打伤扔在僻静处,两日不曾吃喝,天下着雪,眼见得要冻饿死了,恰逢苏公子路过,救他一命,听他说无处可去,又收留他在自己身边,亲手抚养长大,将一身学问武艺倾囊以授,连罗环这个名字,也是苏公子给起的。”

“原来如此,难怪他对苏公子敬若天人。”

“嗯,对了。”迎香走到一旁,将一盒子装好的香品拿出来,交给龙蒴,“这是何主簿要的香,已做好了,麻烦你给送过去。”

“好。”龙蒴接过,又道:“看来你那日去苏家旧宅,已听罗环说了不少此事的相关情形。我只有些好奇,苏公子师徒两人在江湖上是个什么地位?我观罗环此人,虽然还年轻,但身姿气脉已非一般高手可比,独挡十来个一等高手怕也不是问题。由此推想,苏公子实力应也相当不凡,至少不逊他太多才对。我曾问他苏公子如何身亡,他只说是为歹人所害,看来这歹人厉害得紧。”

迎香“嗯”了一声,直觉龙蒴说得有理,却不十分明晰。她从未涉足过江湖之事,对这一等、二等高手的级别划分、武艺高低全无概念,只能模糊推想是个绝顶厉害之人杀了苏公子吧。说完这两句,龙蒴也不多言,拿着东西往何家去了。

待他回来已是傍晚时分,迎香摆下饭菜,两人用毕晚饭,收拾停当后,龙蒴似突然想起一事,带她来到自己所居的西厢房,指着外间偏厅上一盏油灯道:“这是颠钗的命灯。她毕竟不是人,反应机变差得太远,孤身出远门,万一遭遇凶险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始终不能放心,因此在她身上种了个符印,拿这盏油灯看着,若她死在半路或提前化去,灯便会熄灭。”

迎香点点头,细看这油灯。灯盏中既无火油,也无捻子,只在正中跃动着一点无根的星火,发出莹莹幽光,照亮了小小一方台面,似颠钗凭空而来、又将骤然而逝,虚伪而短暂的生命。

数日流光匆匆过,眼看着已近立夏,苏公子所需的香总算全部做完了,而颠钗的命灯长明不息,毫无变化。迎香每日提心吊胆地去看,见光影犹然,便长出一口气,慢慢回来,但心里始终慢慢焦躁起来,诡秘阴云密布,堆积成化不开的黑雾,总让她坐立不安,如惊弓之鸟。

“……我担心要出事。”偶尔,她独处一隅,哀声自语。龙蒴听见了,只是冷冷一笑。

这几日,龙蒴拜访苏家旧宅数次,同罗环攀谈,了解当年情形。环虽是江湖草莽,但承苏公子教导有方,为人谦和内敛,礼数周全,对龙蒴的问题一一给予解答。聊起师徒二人的生活,罗环也颇喜向他倾诉,言师尊虽武艺不凡,却全无扬名江湖之心,反倒远走塞外,在天山南麓建了一间馆舍,带他避世闲居。师尊空负一身绝学,却不想立门派,不收徒儿,只时常关照山脚集镇上的居民,也传授过几个猎户家少年粗浅功夫以作防身本事,镇上居民对两人都颇为敬爱,这次扶灵回来,也多亏镇里人家出钱出人,鼎力相助。

龙蒴听他说完,想了想,问道:“罗兄莫怪我唐突,敢问……戕害尊师的是何人?”

“不曾见到……”罗环声音低沉,深吸了口气,缓缓道:“我赶至时,师尊已倒落尘埃,四下空余寂静……我细察师尊伤势,断定对方必也是绝顶的高手。”罗环语气沉痛。

“既如此……”龙蒴点头道:“罗兄可愿得知凶手是何人?”

“那是当然!”罗环急道:“若能得知凶手形貌身份,我必追杀至天涯海角,手刃仇敌,血祭师尊在天之灵。”

“好。那我有个考量,不知罗兄可欲行之?”

罗环闻言一愣,龙蒴诡秘一笑,言自己习得玄门之术,能以香为引,接逝者亡魂前来对谈,虽只得一时片刻的功夫,但若有不解之惑,如此直通亡魂询问,岂不真相大白?他这段时日同罗环已颇为熟识,彼此都明了对方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闻他所言,罗环不由悲喜交加,当下答应下来,两人约定今夜便行此事。

谈妥此事,龙蒴回家收拾一番,带上制好的香料,叫迎香携了香炉,一同前往苏家旧宅。夜色已降,冷月空悬,森森寒光彻骨,照得天顶半明半暗,依稀可见几缕飞云横卧,如天河逝水西来。罗环早已等在门口,见两人缓缓踏月而来,忙迎出来,低声对龙蒴道:“已按龙兄吩咐将随从遣开了,等会儿关了门,今夜便无人打扰。”

“嗯。”龙蒴点头道:“还是不被太多人见到的好.”说罢几人进去,罗环慎重锁了门。厅内正中停着苏公子棺椁,漆黑一口棺木,盖得严丝合缝,虽已入夏,却难察觉半丝腐朽之气,只有冷漠锋锐的冥吞之香在四下冉冉沉浮。龙蒴细看这口棺材,用的是上好楠木,烛光下,木上纹路如行云流水,棺体通身不见一个疤结。他抬手轻轻敲击两下,声音沉厚内敛,隐隐有金石回音,不由点了点头。天山孑立世外,不受世俗侵扰,山中云深林密,树影参天,想必是精挑细选极好的巨木,才做出这浑然一体的完美棺椁。只可惜,再好的棺木,终究也只是一具棺木,除了装裹死人,便再无他用了。

想及此处,龙蒴又轻轻摇了摇头……

厅上烛影飘摇,光亮黯淡,与银白月色相映,更显得清冷凄迷。迎香这几日早已心乱,神思恍惚,面对这具漆黑棺木,这般阴郁沉痛的气氛,一时有些受不住,后退两步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