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苏生(第3/5页)

“哎呀,这是做什么……”料不到她如此郑重,龙蒴忙弯腰去搀扶,迎香却执意不起来,拉住他的手,抬头诚恳说道:“多谢你……”一语未完,已泪盈于睫,缓缓道:“你……龙蒴你助我太多,不像寻常人那般无理宠溺我,也不鄙视我这凡人微不足道的烦扰,你给我一场幻境,让我理清思绪,真正面对过往,不惧将来,你是真正在教我成长。若无龙君相助,我……我或许依旧逃避过去,懦弱畏缩。我……你从不勉强我做任何事,也不板起脸教育我,但你一言一行,以身为准则,更在那幻境中循循善诱,日日倾谈,还费心作出诸般幻影,让我心醒悟……”她泪流满面,声音几度哽住,最后拉住了龙蒴的手,泣不成声,似乎将过去一年多来的泪水,都在此刻流尽了。

龙蒴默默点头,唇边露出一抹笑意,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救我复归自由,我也真正救你一次。”迎香点点头,此时再多的言语,都已显得苍白。

龙蒴由她哭泣,待她哭得好些了,才扶她站起来,坐在自己身旁,摸了摸她的头,柔声安慰道:“好了,都过去了,我也并非对谁都这般费心的。你若非天性纯良,心思敏捷,骨子里有正气,我便是相助也无用,这世间多少人昏聩了一辈子,依旧不知自己将向何方?你既能从那幻境中醒悟,可见心有灵性,至少不甘沉溺于虚幻的快慰,而是勇敢选择了醒来。”

迎香点点头,龙蒴又道:“你虽说想通了,但我仍要提醒你,人生在世,便有诸多风雨,诸多苦楚,尤其是你这般离家闯荡的孤女。方才我问你是否要回家看看,也是想你同家里人恢复联系,不论如何,二娘待你不好,你爹总不至于不闻不问。即便他们不闻不问,回去一趟,探个明白口风也是好的,哪怕日后桥归桥路归路,各走一边,至少也心里明白不是么?我向来不喜欢自欺欺人,糊涂过日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迎香应声是,他便又道:“若你与父亲那边一刀两断,便要独立过活。你是这时候的人,我也是,可在我之上的大神,却很有些透彻未来的本事。我曾听龙皇讲,有朝一日,女子会同男人般一处做活儿,挣工钱养家糊口,想做什么也全凭自己喜欢。现今这般情形还极少,但你莫要妄自菲薄,就当……就当你提前把这事儿体验了吧。”

“好。”迎香一笑,她心中再无挂碍,听龙蒴的话句句都悦耳,即便常人看来苛求之事也变得入情入理。历经一番幻境磨砺,早有脱胎换骨的觉悟,心上沉沉浮云俱散,来日纵使几多艰苦,也无畏面对,火来水对付,水来土对付,总有一条路是属于自己的。何况,龙蒴说得并没有错,各人有各人缘法,自己孤身在外,想要过活,自然会比别人多付出几分,有何苦吃不得呢?若受不得艰难,那便回家去受二娘白眼吧,既不愿意,那便一切都受下来了。

两人又闲话一阵,龙蒴提起那日何长顺在柳氏酒家失态之事,简略说了说情状,迎香颇为吃惊。她未曾接触过官面上的事情,更料不到内中有这般七拐八弯的龌龊,想了片刻,摇头道:“如此看来,我过去那番经历实在算不得什么,何捕头的痛悔亦算不得什么,真正受下冤屈的,是王剑和林四才对。”

“唔。”龙蒴道:“也无需这般比较,各人机缘不同,经历不同,你此前不过养在深闺的小姐,哪可能知晓外头的血腥谋算,被解除婚姻自然是人生最大羞辱与痛楚。何况你曾遭人劫持,日日担惊受怕,一路行去也受了许多苦。山贼们嚣狂惯了,一句应对不好,兴许就人头落地,你能在险境中生出急智顺利脱逃,已是了不起。至于王生……”他顿了顿,淡淡一笑,“王生此人糊涂短视,眼中只有美色,抛却道德责任,全然罔顾礼法,活该得次劫难,让他死在心心念念的颠钗手上,也算死得其所了。”

迎香知龙蒴从不是心慈手软的迂夫子,温和表象下隐藏无数铿锵手段,他说出这番话并不意外,只是想到王生凄惨下场,心头难免有些凄凄,忽然忆起一事,忙问道:“对了,王生……颠钗杀了王生,金陵那边的官府不会查么?万一追查起来……”

“已经查了。”龙蒴道:“你不用担心,我前几日便已托秦鉴前去打听,得知王生尸身被家人发现后报了官,那边官府查来查去,都指认是颠钗下的手,一路追到颠钗的夫家去——我是说真的颠钗,她夫家那边却说她从未离家,当地人都可作证。虽也有零星消息说见颠钗携箱子往西去,但谁也不曾留意,更没有追踪去向,官府查一阵,线索很快又断了。”

“既是说……成为悬案了?”迎香问。

“嗯,已经搁置了。”龙蒴点头道:“金陵那边查不到动向,颠钗夫家又说她从未离家,连她本人都问过了几次,她确实不曾离家,当然只能问出一头雾水,此案便暂且搁下了。总之,你不必担忧此事,绝不会因王生之死害你再受牵连。”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反问:“我想你不至于交代颠钗杀人,她为何会杀了王生,还将头颅带回来,你明白原因么?”

迎香一愣,心里隐藏多时的话浮上来,低声道:“我想,应是那时的缘故……那时,她突然问我,将他带回来送给我可好,我不解其意,恍惚说了个‘好’字,没想到……”她低下头,长叹口气。龙蒴嗯了一声,待她默然片刻,方才说道:“颠钗只是个人形傀儡,没有灵智,顶多残留两分野兽的浅薄本能,你说好,她便去做,至于对方是生是死,都不在她眼里,只要把人给你带回来便是。阴差阳错,酿成大祸,王生之死,他自己有责任,颠钗有责任,你自己也有责任。”

“嗯。”迎香点点头,龙蒴不再提此事,两人又闲话了几句,迎香渐露疲态,虽觉得还有事要问,脑子里却一团混沌,想不起来。她精神沉溺幻境,身体困坐房中,数日下来不曾进食休息,早已虚空了,靠龙蒴作法才撑着没倒下。此刻回复神智,说了半晌话,渐渐支撑不住起来。龙蒴看她这模样,也不同她多言,让她回房休息,有何事睡过了再谈不迟。

待迎香歇下,龙蒴来到院中,负手看着院中的大树,这棵树正对着迎香房间的窗户,他便让它顺势扮演了幻境中的重要形象。绿影重重,蔽来一地荫凉,忽然,从龙蒴身后传来一个温润声音,笑道:“龙君好雅兴。”

“哪里,松君。”他回过身,背后已站了一人,身影朦朦胧胧,面貌模糊,似一个隐没在暮色中的影子,语音却十分清晰。这人笑道:“龙君忒是善良了,煞费苦心布下这场局,让那位姑娘自省成长,终得新生。我自问没有这份耐心,亦无循循善诱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