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逐珠(第4/6页)

姬寤生说:“有什么问题吗?”

亲信摇头:“没有,没有。”

他说着就推门出去了。

姬寤生当然知道亲信想说什么,这么多年了,他与祭仲屡屡出生入死,人人都知道,祭仲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也是最大的宠臣。

祭仲就代表他,两人仿佛是连成一体的,是无法分割的。

但是啊……姬寤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忽然觉得有些发冷。

因为权力这个东西,真的会让人发狂,他信任祭仲吗?就现在而言,他必然还是信任的,但究竟有多信任呢?

为什么他会让自己将儿子交出去?

当年的他为什么会要自己放任自己的弟弟?

还有那么多如同赌博一样的选择。

祭仲真的是为他好吗?

怀疑这种东西,一旦开始,除非人死了,不然就很难停下来。

权与臣,原本就是两个不能联系在一起的字眼。

姬寤生知道,不管祭仲到底是什么心思,他都再容不下这个人了。

翌日,姬寤生宣了祭仲入殿,同意将姬忽作为人质交给周王。

祭仲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并不住地夸赞姬寤生英明。

姬寤生站起来,他看着台下的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对方已经长成了这样一个好看的男子,不知是不是小时候挨打多了,祭仲并没有长成英武的模样,反而生得有些阴柔,皮肤煞白,但唇却是极红的,极为秀美,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于寻常男子的魅力。

“祭仲啊,我昨日,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姬寤生说:“我梦见河水逆流,而我郑国,千秋万载,一直延续了下去。”

祭仲微微抬起头,因为不住地磕头,他的衣领有些开了,但他此刻,却说不出话来。

“祭仲啊,”姬寤生转过头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我知道你最有办法,你能不能,为了我,让河水逆流呢?”

此话一出,寝宫里安静得连一根针落下来的声音都听得到。

祭仲低下头,他大大的袖口与地面碰触,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姬寤生就忽然想起了小时候,他们一起写着竹简的日子,那时候,祭仲总能削出最细腻的竹片来。

“陛下。”

祭仲的声音没有半分犹豫。

“祭仲愿意效劳。”

姬寤生终于无法忍耐,没有再看地上的那个人,转而夺门而出。

大家相处了那么久,对彼此的脾性早就了如指掌,祭仲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河水逆流,什么千秋万载,都不过是借口。

其实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姬寤生要他死。

他却说,他愿意效劳。

是啊,祭仲的命是他姬寤生的,只要他要,祭仲一定会给。

姬寤生开始怀疑,自己做的决定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当夜,周郑交接人质,姬忽哭喊着父亲的名字,逐渐远离了姬寤生的视线。姬寤生忽然转过头来,想要看一看祭仲的模样,却只看见他低着头,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他的双眼。

那双像狼一般的眼睛,此刻会是什么样的神色呢?

姬寤生喊他:“祭仲。”

后者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满脸愕然。

姬寤生说:“算了。”

“什么?”

“河水逆流的事,算了吧,还有许多别的事要你忙。”

至此,郑国大权在握,成了王室最为信赖的诸侯国,一时间风光无限,轻松将版图拓宽了不少。

但没过多久,周王驾崩,继任的周桓王有意任用虢公以削弱郑庄公的权力。

之后,姬寤生命祭仲领军入王畿,收割温地和成周的麦、禾,以此来威慑王室,郑自此与周室不和。

郑又处于四战之地,南有蛮楚、北有强晋、西有东周,郑国无法与之争锋。

姬寤生有些不甘心:“难道我们的宏图霸业就要止于此吗?”

祭仲说:“路是人走出来的,其他方向都不行,就向东发展。”

郑国东面邻卫、曹、鲁、宋、陈、蔡诸国,宋国国大爵尊,在东方小国中又有号召力,是郑国发展的严重障碍。

祭仲说:“只要解决了宋国,我们必定可以前进一步。”

于是姬寤生在祭仲的辅佐下,先与宋国周边的两个小国结成了同盟,接着使出了最为歹毒的一招,假称周王伐宋,号召列国。郑虽然只是一个新起的小国,在诸侯国中不孚众望,但郑庄公是周朝卿士,具有特殊的身份,于是姬寤生宣称宋公久缺朝贡,自己以卿士的身份,承王命率兵讨伐,因此纠合了更多的国家,轻松获得了对宋国的统治。

事后,姬寤生还对不追随出兵的许、郧这些小国以“抗命”的罪名予以教训,几乎灭掉了许国。

郑国的版图不断扩张,姬寤生也跻身为列强中的一员。

一夜,亲信忽然来报,称祭仲与宋国交往过甚。

姬寤生面无表情将他遣退,忽然让侍女送了一碗汤去给祭仲。

过了许久,侍女回来,说祭仲没有喝,还让她带话回来,说谢谢陛下美意,他已酒足饭饱,实在喝不下了。

姬寤生一听,便笑了:“撒谎的技术还是那么低劣。”

他早就知道,祭仲今天忙于政务,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过。

那碗汤里什么都没有,只是放了一些药材,所以闻起来会有些刺鼻,只是祭仲没敢喝,自然是因为心存芥蒂。

姬寤生倒在榻上,虽然早已是预料的结局,但他终究还是有些难过:“我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恐怕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夜很深了。

祭仲收到了侍从的通传,嘱他深夜于寝宫面见陛下。

祭仲点头称是,神色却有些恍惚。侍从反复看了,又说:“陛下说了,勿要错过了时辰。”

“是。”

当夜,祭仲走到殿门口,才发现里头没有点灯,于是要了侍从手里的烛火,推开朱门,缓步走入,心脏一如祭奠上的大鼓,突突不止。

他夜视力不好,只觉得殿中漆黑一片,忽地听到了利箭划破寂静的声音,然后“叮”一声,没入了门后。

祭仲感觉耳边微疼,伸手一摸,已濡湿一片,想来是血了。

但祭仲知道,他不能停下来,他只能继续走在这危险而崎岖的路上。

“大王,不要玩了,该就寝了。”

帘帐深深,一声闷笑,随着脚步声接近:“祭仲啊祭仲,你可真是命大,盲中放箭却也不中。”

祭仲跪在地上,低着头,行了礼:“是托大王的福。”

脚步声停下了,一双金边黑底的皂鞋就在祭仲跟前,声音带着揶揄:“福?我可从来没给过你什么福。”

祭仲走近,烛火照出姬寤生一张苍白的面容,他模样生得很是阴柔,眉目间却有种令人胆寒的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