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月洞(第4/12页)

泪未落定,妖精一脚踢中白马膝盖,白马嘶了一声向前跪下,妖精单手一按马首,空翻而上,另一只手就去扣三藏的脖子,手没够到就被一棒打来,她也不避,手掌一翻就抓住了金箍棒,身体欺棒而上,改而抓行者的脖颈,行者甩不脱她,只好另一掌当头切下,见这妖精定不闪避,忽然收住了手,那一刻竟心一软,那一掌切到手端的金箍棒上,金箍棒脱手,妖精从棒上弹起,手指已到了行者喉间。一迟疑。行者回神,怒喝,妖精一迟疑间已失去机会,行者开始下杀手,冰冷的枯枝般的手指在喉头残余的触觉仍在,万分令人厌恶的感觉,妖精惧怕了,知道他这次当真要杀她,怎甘心被他杀除,避了几避都险些丧命,脚尖一挫,拧身逃遁,行者伸手一抄,触手是一截羊脂软玉般柔滑细腻的脚踝,再一迟疑。妖精在雪雾中遁去,洒落雪末一样的咯咯笑声。

行者喘息。

很累人的战斗。

是因为山太高吧。

行者变得不愿与师父师弟多说话,生着辨别不清楚的气愤,心里也有一点点的惊讶。并且,好像刚才听见三藏唤了声“金”……

三藏又垂下了眼睛,只道:“走吧。”就接着上路了。行者好像听见八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再听就是他唱起歌来,拖着悠长徊转起落的调子,行者听来面色却愈发难看了。沙也垂头,沉默不语。

“金是什么?”行者发问道。

三藏低声道:“你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吧?”

行者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果然。

行者闷闷地走了一段,说道:“我找找看哪里有吃的去。”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冰凉清新的云间水雾钻不进他紧闭的肌肤,不过在高处稍微好了些,朝下看黑黑白白的山石冰雪广袤无边,山峰向阳处竟会有一片粉红色的点子,是桃花吧,还记得天上的桃之夭夭,花果山漫山遍野的桃花比朝霞还鲜艳,那时候,虽然有时也焦躁不安,但是那是种叫自己痛快的冲动吧,何况,五百年后,再也回不去以前的轻狂时分了,那片白雪中娇嫩的粉红,是在一道银蓝色的涧水环绕之内,还有依照天然地形造就的一座城池,利用洞穴开凿出的堡垒,却明显是他们要通过这座山的唯一道路。旁边都高耸着刀削一样的峭壁,好像强健的禽鸟都难以飞越。

他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点畏惧退缩的感觉,不过微不足道。

7

一秤金,这是我的名字,我是用一秤黄金积德行善换来活六年又六个月的孩子,那一年我已经会偷偷把姨娘的胭脂点在嘴唇上照镜子,我喜欢在通天河边一边哼歌一边跟自己玩,我从没想到和我一起唱歌的河流会抢劫走我的生命,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柳絮像蹒跚学布的小鸭子后脑勺上的绒毛,我生于立春,死在处暑,同样寒冷的冬天和夏天,寒流在身边穿娑,摘着六瓣的雪花,占卜任何问题,都得到否定的答案。只听到一个人说:我不会让你死。这个人生可比海,命可齐天。可是他放弃了我的生命。我知道不是他一手造成,可是……就是对生离死别耿耿于怀,为什么要我生生同他的世界撕开?——他没有应承他说过的话。妄称齐天大圣,他可以对全世界掷地有声出言必果,唯独背我的信弃我的义。一秤金是我死之前的名字,现在它们都叫我:圣主公。

——“圣主公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魔伏拜,白昼将尽,黑夜降临。

行者四人行进中。

“往前赶得到落脚的地方吗?天黑了。”沙道。

八戒笑嘻嘻地道:“再往前不是有波月洞么?只不过妖精的地方,我们求不求它们借我们留下?”

行者道:“不说今晚赶不赶去留宿,总归是要借助从那里通过的。”

八戒道:“既然是总归要,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总是要走吧。”

沙道:“不知道……能不能太平过去?”

八戒道:“那得看他们。”

黄衣男子道:“现在他们正在往这边来着。有何打算?”

一秤金道:“我难以取孙行者性命,他们此来,必要进城,经此而过,岂能轻易放他们过去……”

黄衣男子道:“鹰愁涧及两侧峭壁形成天堑,涧水自西向东奔流向波月洞陡然一个拐弯朝南流去,要不要利用天险关隘固守,使他们不得过,而消耗气力物资,再伺机动手?”

一秤金道:“死守不是办法。孙行者一定不会耐烦。他要攻起城来,恐怕我们也绝守不住。”

黄衣男子道:“放他们进城不怕引狼入室遭来祸害?”

一秤金道:“我想他也求个平安过去。他原先也是妖精来的。”

黄衣男子道:“瓮中捉鳖——在我们的城里也许能杀得了他。”话锋一转,“听说得到唐三藏就可以长生不老?”

一秤金道:“嗯。”

黄衣男子道:“那么就是囚三藏、誓杀孙行者?”

一秤金沉吟道:“先不要动。我……还没有想好。我们未必做得到,而且,太冒险了。”

黄衣男子道:“假如动起手来——”

一秤金道:“还有得一拼。除三藏以外,他们三个人,我们也有三个人,我,你,百花羞,加上七百人手,不至于完全没有胜算。何况,是我们的地盘。”

斜靠在一旁地毯枕头上的麦色皮肤的女子伸了伸修长的腿,猫一样的眼睛转了一圈,打了个呵欠。

黄衣男子道:“那么——机会只此一次,稍纵即逝。你还不快下决断?”

一秤金沉默了一下,道:“放三藏及另外二人,拿下孙行者。”

黄衣男子看了一眼一秤金,她道:“你认为不好么?”

黄衣男子道垂手等了一下道:“不是。”转身向外走,在门口停下,背对波月洞主道:“你还是不想与他们为敌,是么?”

一秤金静静地道:“我必须考虑替那七百条命考虑,谁成精都不容易,五百年一千年的,我也不能牺牲他们毁于一旦。”

她也停了停,又道:“就先这样吧,等他们到来,开城门,放桥,迎客。没我的命令不可以动手。”

黄衣男子道:“是。”

一秤金道:“反正他们要走也得等明朝。还有一晚上。”

黄衣男子走了出去。

百花羞底下吩咐各方面人手,做好周密的部署。她的皮肤泛着一层麦子的金黄,眼神像麦芒一样尖锐。“时机到了。”她说,与先前慵懒的模样判若两人,她扫了眼自己大腿外侧的一小片铜钱形状斑痕,接着狠狠地盯了很长的一眼她说话的对象。她的腿结实而修长,随时准备踹碎人的心肝。剪齐的短头发束成两股,贴着俊俏的头颅披下来。她心狠手辣地笑了,白牙寒光一闪。就等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