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孩(第2/4页)

“他的手太不安生,”她在神庙里对他们说,“他一定满怀恐惧。恩赐将带给他安宁。”

“恩赐能带给所有人安宁。”

“我杀他时,他会看着我的眼睛,感谢我。”

“若他这么做,你就失败了。最好是他完全没意识到你的存在。”

又经过几天观察,猫儿推断老人的职业是某种商人,生意和海洋有关,虽然没见他上过船。他白天都坐在紫港旁一家汤馆,手旁凉着一杯洋葱炖肉汤。船长、船主和其他商人会排队来见他,与他交换文件,封蜡盖章,或用尖锐的声音谈判。似乎没人喜欢他。

但他们都给他钱:装满金币银币和布拉佛斯方铁币的皮钱包。老人会细心点数,熟练地把硬币分类堆叠。他从不用眼睛看,而是用尚齐全的左边牙齿咬。偶尔他把硬币放在桌上旋转,倾听它哗啦啦倒下的声音。

等所有硬币咬过、点数后,老人会在羊皮纸上写写画画,又在蜡上盖章,交给某位船长。或者他摇摇头,把钱币推回去。每当他这么做,对方要不满脸通红、怒气冲冲,要不面露愁容、担惊受怕。

猫儿不明白。“他们付真金白银给他,却只换回一张纸。他们是笨蛋么?”

“个别人可能是,但多数人只是多留条后路而已。有的人想骗他,但他可不好骗。”

“他卖给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他同他们立定了保险契约。若他们的船在风暴中失事,或被海盗劫持,他保证按船和货物的价值全额赔付。”

“像是赌博?”

“像是赌博,不过每名船长都宁愿输。”

“原来如此。但如果他们赢了……”

“……失去船的同时,通常也会丢命。大海很危险,在秋季更甚。毫无疑问,许久即将被风暴吞没的船长回想起在布拉佛斯签订的契约多少能得到慰藉,他们知道自己的妻儿不至于贫困潦倒。”一抹悲伤的微笑爬上他嘴唇,“可惜立定契约是一回事,能否兑现是另一回事。”

猫儿明白了。某人的妻儿憎恨他。某人的妻儿来到黑白之院,祈求神明带走他。她好奇那是谁,但慈祥的人不会告诉她。“你不该打听这种事。”他说,“你是谁?”

“无名之辈。”

“无名之辈不问问题。”他牵起她的手,“若你做不到,只需说出来,不必羞愧。有的人适合侍奉千面之神,有的人不适合。说出来,我会帮你卸下担子。”

“我能做到。我说过我能。我一定能。”

但怎么做呢?做可比说难多了。

他有两名护卫,一个高高瘦瘦,一个矮胖敦实。从他早上出门到晚上回家,他们一直如影随形。未经老人允许,没人能接近他。有一回,老人从汤馆回家时,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就要撞上他,但高个护卫拦在中间,二话不说便把醉汉推倒在地。在汤馆,矮胖的护卫会先尝一口洋葱肉汤。老人直等汤变凉,确定护卫无中毒迹象后,才抿一小口。

“他在害怕,”她意识到,“或者他知道有人想杀他。”

“他不知道。”慈祥的人说,“但他有所怀疑。”

“那两个护卫连他方便都跟着他。”她说,“但护卫方便时他不会跟去。高个更敏捷,我等他去方便时,走进汤馆,直刺老人的眼睛。”

“另一个守卫呢?”

“他又慢又笨,我连他一起杀。”

“你是战场上的屠夫,要把每个挡路的人都砍翻么?”

“不是。”

“我也希望你不是。你是千面之神的仆人,侍奉千面之神的人只把恩赐给予被标记和选中的人。”

她懂了。杀他。只许杀他。

她又花去三天时间观察,才终于找到方法,随后又花了一天来练习袖里剑。红罗戈教会她用法,但自他们拿走她的眼睛后,她一个钱包也没割过。迅速平滑,决不犹豫,她暗自告诫。她把小小的匕首藏进袖管又抽出,一编一遍又一遍。对自己满意后,她找了块磨刀石,把刀刃磨得在烛火下闪着幽幽的银光。接下来的准备比较难,但流浪儿会帮她。“我明天就把恩赐带给那个人。”她早饭时宣布。

“千面之神会高兴的。”慈祥的人起身,“但认识运河边的猫儿的人太多,若发现她做出这种行径,可能牵连布鲁斯科和他女儿。你该换张脸了。”

女孩面无表情,却十分开心。她失去过猫儿一次,并为之懊恼不已,她不想再次失去。“换成什么脸?”

“一张丑脸。女人看到你会转开视线,孩子会盯着你指指点点,壮汉会可怜你,甚至掬一把同情泪。总而言之,见过你的人绝不会立刻忘记。来吧。”

慈祥的人从钩子上取下铁灯笼,领她经过寂静的黑水池和一排排黑暗沉寂的神祇,来到神庙后方的阶梯。下阶梯时,流浪儿跟在他们身后。没人说话,只有拖鞋踏在阶梯上的微弱摩擦声。走过十八级后,他们来到第一层地窖,五条拱顶通路像人的五指般延伸开。往下的阶梯更为狭窄陡峭,但女孩走过无数次了,根本不怕。又下二十二级,他们来到第二层地窖。这里的甬道弯曲狭窄,如巨岩中蜿蜒的黑色虫洞。某条小路尽头是沉重的铁门。牧师将灯笼挂在钩子上,一只手滑进袍子,掏出一把华丽的钥匙。

她胳膊起了鸡皮疙瘩。圣室。他们要继续下行,去牧师才允许进入的地下第三层密室。

慈祥的人在锁中转动钥匙,极轻地响了三次。润滑良好的铁铰链让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后又是磐岩中凿出的阶梯。牧师重新摘下灯笼,在前引领。女孩跟随灯光,边走边数阶梯。四、五、六、七。她忽然企望带着手杖。十、十一、十二。她知道神庙和地窖之间、地窖一层和二层之间各有多少级阶梯,她甚至数过通往阁楼的狭窄风化的螺旋梯以及到屋顶和屋顶外的风向标的陡峭木梯。

但这段阶梯她却是全然陌生,不由得令她警觉。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每下一级,空气便冷一分。她数到三十时,意识到已在运河之下。三十三、三十四。还要下多深?

她数到五十四,他们终于停在一扇铁门前。门没上锁。慈祥的人推门进去,她和身后的流浪儿跟上,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慈祥的人抬起灯笼,将上面的遮板全部掀开,让灯光照亮周围的墙壁。

一千张面孔俯视着她。

它们挂在墙上,前后左右,上下高底,无论她看向哪里……她看到老迈的脸和年轻的脸,苍白的脸和黝黑的脸,光滑的脸和粗糙的脸,雀斑脸和伤疤脸,男人的脸和女人的脸,男孩的脸和女孩的脸,甚至婴儿的脸。它们有的俊俏有的平凡,有的微笑有的忧愁,有的流露出贪婪、怒气或欲望,有的光秃秃有的又生满毛发。只是面具,她安抚自己,面具而已。但这是自欺欺人,它们都是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