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第2/4页)

她说得没错。布兰害怕谈论这些事,但心里一直为此惴惴不宁。夜里宿营时,他、阿多还有黎德姐弟会偎依在一起互相取暖,游骑兵却总是离得远远的。有时冷手也会闭上眼睛,但布兰不认为他在睡觉。还有……

“围巾。”布兰边说边不安地打量周围,幸好没乌鸦。大黑鸟都随游骑兵去了,没有一只留下来窃听。即便如此,他仍旧压低了声音,“他用围巾包住嘴巴,但围巾从没像阿多的胡子那样结冰。甚至在他说话的时候都没有。”

梅拉锐利地回望他,“你也发现了。我们从没见过他呼吸,对吧?”

“对。”阿多的每句“阿多”都伴随着一大团白雾,玖健和他姐姐说话时也是如此,连麋鹿的呼吸也能在空中形成一片暖云。

“假如他根本不用呼吸……”

布兰不由得回想起婴儿时代老奶妈讲的故事。怪物居住在长城之外,包括巨人、食尸鬼、鬼祟潜行的幽灵和会走路的死人,老奶妈一边用蜇人的羊毛毯裹住他一边给他讲述,但只要长城还在、守夜人军团还在,它们就永远过不来。所以你好好睡吧,我的小布兰登,我亲爱的宝贝,做个甜美的好梦,梦里没有怪物。游骑兵虽穿着守夜人的黑衣,但万一他根本不是人怎么办?万一他就是怪物,正把我们领去给其他怪物吃掉呢?

“游骑兵从尸鬼手中拯救了山姆和那个女孩,”布兰犹犹豫豫地说,“他还要带我去找三眼乌鸦。”

“三眼乌鸦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为什么不跟我们在长城碰头?乌鸦是有翅膀的啊。我弟弟正一天比一天虚弱,照这样下去,我们还能走多远?”

玖健咳嗽道:“走到为止。”

他们没走多久就到了游骑兵说的那个湖,然后遵照先前的指示转向北行。事情到这里还算容易。

由于雪下了许多天——多得布兰数不清日子——湖水结了冻,成为一片广袤的白色荒原。在冰面平整、湖岸起伏的地方,行路还算容易,但某些地方风将雪推高,分不清哪里是湖面哪里是湖岸。用树做路标的办法被证明不可靠,因为湖中有若干林木丛生的小岛,而岸边某些广阔的区域里一棵树也没有。

麋鹿总是哪边好走就走哪边,丝毫不管骑在它背上的梅拉和玖健的想法。它大致跟着树走,但每当湖岸向西弯去,它就会直接穿越湖面,蹄子踏在坚冰上,身体从比布兰还高的雪堆中挤过。风刮得更猛了,那是呼啸卷过湖面的冰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刺穿了层层羊毛衣和皮衣,冻得大家浑身发抖。风打在人脸上,雪吹进眼睛里,什么也看不清。

他们默默跋涉了几个钟头。前方树下的阴影渐长,犹如伸展的长指头。在极北之地,天黑得很早,这也令布兰感到害怕。随着白昼越来越短,天气越来越冷,夜晚越来越残酷。

梅拉再次停下大家,“我们应该能见到村子了。”她的声音听起来陌生而怪异。

“不是走过了吧?”布兰问。

“希望没有。我们必须在入夜前找到合适的地方。”

她说得没错。玖健的嘴唇已成了蓝色,梅拉的脸冻成紫色,布兰感觉不到自己的脸,阿多的胡子冻硬了。大个子马童的脚自膝下几乎全被雪覆盖,布兰感觉到他有二、三次差点踉跄摔倒。没人比阿多更强壮。没有人。如果连最强壮的他也挺不住……

“夏天可以帮我们找村子,”布兰灵机一动,他的话在雾里结霜。他没有等待梅拉的反应,就闭上眼睛,离开了残破的身躯。

当他进入夏天体内,死寂的森林忽然变得鲜活起来。之前他觉得周围寂寞无声,现在他听见了林间的风声、阿多的呼吸声、还有麋鹿用蹄子找草料的刨地声。他鼻腔里充盈着各种熟悉的气味:潮湿树叶和枯死的草、灌木丛中腐烂的松鼠、酸臭的人汗以及麋鹿的奇妙体香。食物。肉。麋鹿察觉到冰原狼的兴趣,便警觉地将头转向冰原狼,俯低了硕大的鹿角。

它不是猎物,男孩对与他共享身躯的野兽说,别管它,快走。

于是夏天开始奔跑。他跑过湖面,爪子在身后扬起片片雪尘。那些树并肩而立,好似成群结队的人类士兵,只是都披着雪白斗篷。冰原狼跳过树根和岩石,越过陈旧的积雪,雪被他的体重压碎。他的爪子已经又湿又冷。迎面而来的下一个山丘上长满了松树,松针的刺激味道充斥他的鼻孔。他跑到山顶,兜了一圈嗅闻空气,接着昂头嗥叫。

有味道。人味。

是灰烬,布兰心想,淡淡的陈旧的灰烬。燃尽的木头、烟尘和焦炭。一个早已熄灭的火堆。

他抖落口鼻上的雪。风吹起来了,很难追寻气味,狼不时停下来嗅探。四周是堆堆积雪和高大的白色树木。冰原狼从齿间伸出舌头,品了品酷寒的空气,呼吸结成雪花状的结晶,融化在舌头上。当他终于找准方向,阿多立刻跟上,麋鹿却犹豫不决,布兰只好回到自己体内解释,“是这条路,跟着夏天就好。我闻到了。”

当新月的第一道银光洒下云层,他们终于抵达了湖畔小村。他们差点直接走过村子,因为被冰雪覆盖的它,看起来不过是湖边十来个突出的土包。大雪掩埋下的圆形石屋很容易被看成是大石头、小山丘乃至倒下的树木。昨天玖健刚把一堆交错倒塌的树木当成建筑物,他们挖了半天,结果只找到断裂的枝条和腐烂的圆木。

村子是空的,早已被野人抛弃,跟他们路过的其他村子一样。途中有的村子甚至被烧掉了,似乎表明了村民们破釜沉舟的决心,然而这个村子还很完好。他们一行在雪堆下找到十几栋小屋和一个长厅,长厅有草铺屋顶和粗糙原木堆起的厚墙。

“至少有个地方避风了,”布兰说。

“阿多,”阿多赞同。

梅拉从麋鹿背上滑下,和她弟弟一起把布兰抬出柳条筐。“或许野人留下些食物,”她道。

这是不切实际的指望。他们在长厅里只找到火堆的灰烬,压实了的硬泥地透出深入骨髓的寒意。但至少头顶又有了遮蔽,身边也有了阻挡寒风的原木墙。村旁有条小溪,溪上覆了层薄冰,麋鹿得用蹄子踢破它才喝得到水。等把布兰、玖健和阿多安置好,梅拉跑去取来许多碎冰块,让他们含着补充水分。融化的雪水如此冰冷,足以令布兰颤抖。

夏天没跟他们一起进长厅,布兰能感觉到冰原狼的饥饿,狼就是他的影子。“去打猎吧,”他告诉狼,“但不准你骚扰麋鹿。”他体内的一部分也想去打猎。或许,他过一会儿就跟着去。

晚餐是一把橡子,压碎之后捣成糊,苦得布兰几乎没法吞咽,而玖健根本连碰都没碰。他比她姐姐脆弱得多,现下的状况一天比一天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