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他者”的异己 第二章

最近这两天两夜没有发生任何有趣的事儿。我在莫斯科到处闲逛,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练习了一下新的技能,而且尽量使这不要太容易被人发现。我接通了自己的手机,但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要接通——反正我不需要往什么地方打电话,也没人可以打。买了一台迷你CD随身听,为它刻了两个小时的碟。我在目录上寻找在我固执的记忆中以某种方式浮现出来的新老歌曲。我渐渐习惯了变化了的莫斯科。在它霓虹灯闪烁得如同节日的浮华之下,留下的仍然是肮脏和破烂。酒店里一位女侍者跟我打招呼,好像都已经在排着队等着为我服务——我继续着大腕的生活,小于一百卢布的钞票一概不放在眼里。真是奇怪,尽管如此,在商店里我还是认真收下找的零钱,就连只能给外国人作纪念的微不足道的镀镍小子儿也收下……

他者在这两夜中我见到过三次:一次是在地铁里偶然见到;一次在夜间我碰上一个有点醉意的女巫,她因为把单元钥匙和房间钥匙弄丢了,而又没有力量穿过黑暗,所以想从三楼的阳台上跳下去,不过没得逞。我帮了那个女巫;还有一天白天一位法术相当高强的光明魔法师把我当成未激发的他者——我连他的姓都记住了:戈罗杰茨基。他恰好和我一样去商店为随身听配碟。看到正式的印章,魔法师十分惊讶,于是没有马上打扰我。他甚至想离开,看样子是因为厌恶,但我正好刻完碟,所以我走了。

有一阵子我在猜想:他为什么那么憎恨黑暗使者?不过光明使者都恨我们。是的,几乎都恨。他们怎么也不想相信,只要他们不挡我们的路,我们对他们基本上不感兴趣。可是他们挡在我们的路上,而且经常如此。其实,我们也常挡他们的路。

守夜人巡查队的人谁也没麻烦过我,而且,我认为甚至没试过去找到我,打听我。他们终究还是明白,黑暗魔法师没有喝人血的需要。当然,如果不是厌恶到要吐,我本可以做到这一点,让胃部的消化功能长时间地运行起来……

我沉浸在对下一步的等待之中,但是看来这只有在我身上的某种东西迫使我采取法术的尖锐情境而且复杂的情境下才有可能发生。我不是指一些微不足道的作用,诸如在公共汽车上撵走那些脸刮得光光的肥头大耳的验票员,或者当我不想站队时摆脱为了买车票卡而排成的长龙。不,这个水平对我而言确实已是昨日之事。为了学到点新东西,再揭开一层关闭的记忆,为了唤醒暂时处于半睡眠状态的知识,我需要更强烈的震撼。

它们迫使自己等待,但很短暂。

就像许多其他的黑暗使者一样,我根本就是一个根深蒂固的“猫头鹰”。由于生活在普通人之间,我不能彻底忽略白天,可是也不愿意抵抗黑夜那诱人的召唤。我很晚起床,大约正午或者甚至更晚些,而黎明时分才回到酒店……

我在莫斯科的第四个夜晚已经渐渐被黎明笼罩,我悄悄拾级而下,脚刚落地,黑色投下自己暗灰色的最初的色调。我在没有行人的伊兹梅洛夫林阴道的街心花园散步,我骤然感到,在远处,在一些院子里冒出强大的魔法之火。

我用“冒出”一词,并不是指被控制的能量挣脱了束缚。不是的,能量分离出来,立刻就被吞没了,否则就会造成一般性的爆炸。他者既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世界和能量。但是分离和吞没的平衡最终结果总是等于零,否则……

否则世界简直就不可能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们也不可能存在。我像是被人推着走一样——去那儿吧!去吧!

只好去了。

我走了十五分钟,在十字路口自信地拐弯,有时从院子里走,穿过小角落。已经差不多快到通道时,我感觉到了他者——他们竭力从两个方向靠近;我同时听到几辆小轿车的嘶鸣声。我几乎在一瞬间从多层楼房的千篇一律的栅栏中分辨出那栋房子和那个套间。在那里不久前发生了某件令我感兴趣的事,那个隐藏在我普通本质深处的我。

一栋标准的赫鲁晓夫时代的五层楼房,坐落在第十三公园街上。垃圾桶位于房子尽头,院子里那种我在南方院子里见惯的长凳一张也没有。

房子入口处有三辆小轿车:一辆“日古力”,一辆破旧的非名牌敞篷大货车和一辆保养得很好的“宝马”。总之,周围停了不少车,但所有的车显然是泊在这里过夜的,而这几辆则刚刚驶到此地,而且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来。发动机不情愿地给冬日提供热量。

第五层。还在房子入口处(铁门,恰好已打开)我就感觉到强大的魔法架构。正是这些架构迫使我把自己的影子从地板上往上扯,迫使我进入黑暗中。

我认为黄昏界从他者身上索取力量。自然,如果他不善于抵抗的话。这一招谁也没有教过我,我是本能地开始这样做,就像一直就会一样。也许,我真的一直就会,而当需要时——我就记起来了。

墙壁上和楼梯上,甚至栏杆上四处长满了绿绿的青苔,黑暗空间首层的居住者。既然它在此地饱食终日,说明在这个单元住着一些情感丰富的人。

这就是我需要的套间。单元更大,即便在黄昏界中门也关着。

这时我被一下子向上抛了一两级台阶。我克服了瞬间的虚弱,再一次从地板上把自己的影子提起来走向更深处。

我立刻感觉到身处此地是少数人的造化。

没有房子。除了暗灰色的浓雾和穿过浓雾的朦胧可见的月亮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整整三个月亮。本该有风的怒吼,但是在这个层次上时间流逝得十分缓慢,致使即便是分不清普通世界和黄昏界之间区别的风也勉强能感觉出来。

我开始下降,沉入到这片雾中,但是我支撑住自己。原来我会这样做。有一些努力往往难以描述,与其说是有意识的,不如说是本能的——于是我向前移动。再做一次努力,我就能从这儿看到黄昏界的上一个空间层次了。

一切发生得十分缓慢、拖拉,仿佛世界陷入到一层灰蒙蒙,但同时又清澈透明的厚厚的柏油之中。我觉得不管怎样我又不是不能适应这种缓慢劲儿。多半是我使自己的知觉接受了那种节奏,落后于现实,又赶上现实,而且从这一刻起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变得又像是普通的世界——人类的世界了。

不仅仅是像,像通常在这种房屋里一样。这里的过道很窄,左边是通往杂物间和厨房的两张小门,稍稍往前,还是向左——有一间房,向右——是另一间。那间右边的房子现在空着。左边的房间里——有五位他者和躺在凌乱的床上的一具尸体。一具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的尸体。他的腹股沟和腹部有几处被扯破的伤痕,伤痕排除了他还有救的各种想法,受伤处用皱巴巴血迹斑斑的被单遮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