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蒿里地(8)(第2/2页)

好一番说辞,外头卫会听得倒似喜似悲了,他抱肩而立,怔怔看着不远处桃花嫣然飞落,嘴角那抹笑,有些虚幻。

萧弼心中欢喜,短如露珠,一闪而逝。他人如坚冰烈火,又开始咳个不停衣袖上沾满了鲜血,怕嘉柔看到,下意识藏了藏。

倏地刺痛眼睛,嘉柔佯作不知,轻声说:“你先到榻上歇息吧。”

他借她手臂起身,一只手,犹似枯枝瘦骨嶙峋地攥了攥她衣袖,等到躺下,一双眼热诚地嘉柔瞧着,再不闪躲。

嘉柔被他这么死死盯着,不由自主,脸慢慢红了,外面婢子把新煎的药送来,正好解围。

“吃药方能好得快。”嘉柔好声相劝,萧弼便半撑而起,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嘴角残存的那点药渍挂着,嘉柔看见,把帕子递他。

幽香入鼻,萧弼恋恋不舍地嗅了嗅,忸怩问道:“你帕子能送我吗?”

嘉柔犹豫了一瞬,不忍拂他,含笑点点头:“嗯。”

两人无言半刻,萧弼忽然把卫会喊进来,挣扎说:“士季,劳烦你为我折一枝桃花。”卫会嘻嘻一应,飞快地跑去桃树下,折了回来。

萧弼拿在手中,脸红耳热地把那桃花插到嘉柔鬓发间,痴痴一望,绿鬓红颜芳菲在畔只觉嘉柔恍若仙子,他低喃不已:

“柔儿,你真好看。”

说着,心中那股冲动让血液都跟着燃烧起来了,他想吻她,天人交战良久,才垂下眼睫,似是情怯:

“我能亲一亲你吗?”

嘉柔脑子“轰”地一下,脸立刻红透:“你……这,这不好。”

萧弼也窘迫得无处可藏,忙跟她致歉:“见谅,是我唐突你了。”说完这句,猛地喷出一股鲜血,一阵天旋地转,只剩一个念头盘旋在萧弼心里:

我好不了了。

吓得嘉柔忙起身去喊人来,里头乱作一团,因为要更衣卫会让嘉柔在外面相候,萧弼在半昏半醒间扯住了他的衣袖:

“带她走吧,士季,你也不用再来了。”

听到这句,卫会脸色大变先是一僵,继而又气又恼:“为何?难道辅嗣要跟我绝交么?”

“对,我累于这悲欢人世,到该告别的时候了,士季,多谢你全我心愿。所以,你我不必再相见……也无缘再见……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萧弼的眼中,忽出现一丝狠绝,松开手,转而又吩咐婢子,“把东西都烧了罢……”

卫会双眼通红,下巴高扬,怨毒看着挚友如此决绝不二知道事情再无回旋余地,麝退香,犀退角,萧辅嗣已经不在人间。

“好,好,”他连道几个“好”字,徐徐后退,果决转身,大步走出房门奔下台阶。嘉柔见状,往里看一眼,忙追上卫会,只见他头也不回一路疾行到桃花树下,人在落英中,已然泪流满面,却一丝声音也未出扶着桃树背对着嘉柔。

“卫郎君?”嘉柔犹疑轻唤,对方不应,不知过了多久,卫会倏地转头把嘉柔看的一愣,他咬牙说: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哭,也是最后一次。”

说完,袖子一擦眼泪,复又是平日里那个佻达模样,请嘉柔上车,直接堵住了她的话:

“萧辅嗣要死了,姜姑娘,恐怕你得另觅好郎君了。”

嘉柔心里酸苦极了,不愿相信,萧弼未及弱冠便要辞世也埋到那北邙山下去,她噙着泪,有些恍惚:

“真的医不好了吗?”

卫会脸色惨白,却带笑,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声音轻的像下一刻就要散了:“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

这是两人初见时,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同时吟出的老子章句,两个少年人相视一笑,亦如春天。

远处,田野里有犁地的农人在唱歌谣:“春日春风动,春江春水流,春人饮春酒,春官鞭春牛。”死去的人不会再活,可活着的人依然要勤于农事,继续活,嘉柔呆呆地倚在车壁:原来死是这样的容易。人的性命,如斯脆弱。而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性命覆灭。

车马在桓府稳稳一停,卫会透过帘子,若有所思看着桓氏府邸,他笑笑,不知是自语还是对着嘉柔:“看来,我要潜心求学了。”

嘉柔眼睛依旧红着,下车后,听卫会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

“你说,像老庄这样的圣人他们死时会害怕吗?会不舍吗?会有遗憾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似乎也无需嘉柔回答,马鞭一抖,车子轧轧地去了。

默默走回园子,半道上,就见游廊底下立着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桓行简。似有感应,他回眸,见嘉柔浑身被柔和春光所笼,俏生生站在那儿,鬓间一朵桃花,开的极浓极艳衬着她梨腮粉薄,动人极了。

桓行简也不动,知道游廊是她必经之路,嘉柔心绪不佳,并无多少精神只怏怏地朝前走,并未留意是他。等近了,低垂的眼瞥见他衣角上花纹,不等反应,茫然间,听一道熟悉的声音飘到耳畔:

“外头疫情凶险,你瞎跑什么?”

嘉柔抬首,这么近了一相看,桓行简才发觉她眼睛是哭过的,耐着性子道:

“问你话,洛阳城里死人不断,你嫌命长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