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君子仇(14)(第2/2页)

说到此,他终于热泪直流,脸上不见仇和恨,只余悲戚,无尽的悲戚。

桓行简衣领被他揪得变形,目光阴冷至极,抬起手,攥紧了夏侯至的手腕:“我阴毒无情?我娶清商难道是为了日后杀死她的吗?我父亲出仕时,难道就是为了日后当乱臣贼子的吗?好一个十年芙蓉花变断肠草,夏侯至,你十年前想到今天是这样?还是你觉得我十年前就料到今日你我是这个样子?”

声音极力克制,可听起来依旧像野兽的阵阵咆哮,回荡在这幽幽的囹圄间。

光阴呼啸而来,夹杂着数不清的少年高蹈、宦海沉浮、物非人非,老庄断续破碎的句子被岁月的浪潮反复冲刷,最终消失在青春的河里。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有的人此生已尽,有的人还要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

夏侯至怔怔看着他,兀自呢喃:“我记得,青龙五年你我相约有一日要去邺城西郊狩猎,挽良弓,骑骏马领略一把昔年建安风骨……”

那是魏武带着文帝和陈留王打猎的地方,流下诗文无数。

他们的父亲,都曾是文皇帝喜爱的臣子。

文皇帝可知他喜爱的臣子最终要窃取他的江山?

“邺城是么?”桓行简揶揄一笑,提醒他,“现在邺城禁着什么人你不清楚?”

诛杀王凌后,太傅桓睦将魏皇室宗亲羁押在邺城,不准他们与外人结交,实为软禁。

夏侯至看看他,两人之间彻底没话可说了。

彼此的喘息声,也随着各自的放手而渐渐平稳下来,双方都以为,也许两人该打一架的。

地上狼藉的酒液都快干了。

桓行简已经忘记自己爱慕建安风骨的年代,他不必如此,因为,他要开创属于自己的时代。

“我有一事,还要告诉你,”桓行简整了整衣领,心中激荡的风云,或者说,心中的那头猛兽又无声走进了丛林深处,“柔儿很挂心你,她什么都知道了,不过,我答应了她来见你最后一面。”

语调变得柔软,他一顿,“柔儿已经怀了我的骨肉,我想,你应该知道同她说些什么,她现在恨透了我。”

夏侯至一愣,本平静下去的心再次被激怒:“你……”他脸上闪过羞愧,转而陷入自责,“我错了,我以为自己仅仅是对不住清商,我把我的小妹妹忘了,”他用一种根本毫无信任可言的目光看向桓行简,“她跟清商不同,她本来不属于洛阳,这些争斗与她无关,你为何一定要将她牵扯进来?”

“我喜欢柔儿,”桓行简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既然有李闰情,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心爱的姑娘?”

夏侯至一时语塞,五味杂陈,他沉默良久,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也只有一事再求你,柔儿尚青春,好好的一条性命望你能真心待她。”

桓行简微微一笑:“你不求,我也会真心待她。只是因为你,她恐怕一辈子都难解心结。”

“我见她,要说什么,不是为你是为她,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你来这趟,我大约已经猜到你要说她的事。”夏侯至咬着牙,一字一顿。

“她是她,你是你,无论哪个原因,我今日都是要送你一程的。”桓行简道,唇畔极快地闪过一丝模糊笑意,这副神情,他准备要动夏侯妙时也笑地这样模糊。

牢房里似乎愈发阴冷,外面雨不停,打湿了两人的鬓发。

两人相对而坐,很像年少时的把酒言欢促膝长谈,然而,他们终究是站到了彼此的对立一面,终其一生,结果不过如此。

桓行简拿过酒壶,把酒碗放得端正,注满了,亲自端给夏侯至,两眼静静看他,脸上终于露出年少时的一丝影子:

“那好,太初,你我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