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盖伦(第2/5页)

博瑞屈黝黑的脸上突然泛起一阵深色的潮红,我在他那双黑色眼睛里几乎是看见了泪水。他转过头去看向炉火,我感觉我们终于要讲到他需要讲的事情的重点了。是“需要”说,而不是“想要”说。他内心有一股深沉的畏惧,而他不允许自己有这股畏惧;如果换做是别人,一个比较没有气概、对自己没这么严格的人,那股畏惧一定会让这人为之颤抖。

“……替你担心,小子。”他对着壁炉台上方的石块讲话,声音低沉而含混,我几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简单的问题最能打开别人的话匣子,切德这么教过我。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你身上看出来,也不知道如果他看出来了,他会怎么做。我听说……不,我知道这是事实。以前有个女人,事实上只是个女孩,她跟鸟特别要好。她住在西边的山丘上,人家说她可以把天上的野鹰叫下来。有些人很钦佩她,认为这是一种天赋,他们把生病的家禽带去给她看,或者当母鸡不肯孵蛋的时候把她找来。就我听说的,她做的都是好事。但盖伦公开说她的坏话,说她是个令人厌恶的东西,说她要是继续活下去并且生了小孩,那么这对这个世界是有害的。结果有一天早上就有人发现她被打死了。”

“是盖伦下的手?”

博瑞屈耸耸肩,这动作非常不像他,“他的马那天晚上离开过马厩,这点我知道。而且他双手有瘀血,脸上和脖子上都有抓痕,但不是女人用手抓的那种抓痕,小子,是爪子抓出的痕迹,就像有老鹰攻击过他的样子。”

“而你什么都没有说?”我不可置信地问。

他似乎是喊着发出了一声苦笑,“我还没开口,就有其他人说话了。那女孩的表哥恰好在这里的马厩工作,他指控盖伦杀了她,盖伦没有否认,于是他们到见证石那里去打了一架,由总是坐镇在那里的埃尔神来主持公道。在那里解决问题,得到的答案比来自国王的宫廷的效力还高,没有人能继续反驳。结果那男孩死了,大家都说这是埃尔主持的公道,因为埃尔知道是那男孩诬告盖伦。有个人就这么对盖伦说,他的回答是,埃尔的公道在于让那个女孩没能生小孩就死了,还有给她那受到污染的表哥得到同样的下场。”

博瑞屈沉默下来。他说的话让我觉得头晕想吐,一股寒冷的恐惧像蛇一样穿过全身。问题一旦在见证石那里解决,就再也不能提出抗辩了;那里的裁决比法律的效力更大,那是诸神的意旨。所以即将给我上课的是一个杀人凶手,如果他怀疑我拥有原智,他会想杀了我。

“是的。”博瑞屈说,仿佛听见了我的思绪,“噢,蜚滋,我的孩子,你要小心,要聪明点。”一时之间我感到惊诧,因为他听起来好像是在替我担心,但他接着又说,“不要让我蒙羞,小子,也不要让你父亲蒙羞。别让盖伦说我放任王子殿下的儿子长成了半人半兽的东西,让他看看你身上不愧是流着骏骑的血。”

“我会尽力的。”我嘀咕着。那一夜我满怀着悲惨的恐惧上了床。

后花园离女人花园很远,也离厨房的花园或公鹿堡内任何其他的花园都很远。事实上它位于一座圆塔的顶端,面向海的那一侧墙盖得很高,南侧和西侧的墙则很矮,沿着墙壁还设有座椅。石壁存留着太阳的暖意,并挡住咸咸的海风。那里的空气是静止的,感觉像是弯起手心盖在了耳朵上。然而建立在岩石上的那座花园却自有一种奇特的狂野,这里有石头做的水盆,可能以前是给小鸟戏水或当喷泉用的,还有许多装着泥土的大桶、小盆、水槽,其间夹杂着许多雕像。以前这些大桶小盆可能曾经种满绿叶鲜花,但现在仅剩下的植物是几根细小的枝干还有盆里泥土上长的青苔,一个烂了一半的棚架上爬着枯萎的藤蔓。这情景让我内心充满了一种比此时秋末冬初的寒意更冰冷的古老的悲哀。我心想,这里应该交给耐辛的,她会让这里重新活过来。

我是第一个到的,不久之后威仪也来了。他也有瞻远家族深色头发和深色皮肤的特征,身材比较像惟真,是矮壮型的,而我的身材则像骏骑,个子比较高。他像平时一样,对我疏远但不失礼节,他朝我点了个头,然后在四周漫步,看着那些雕像。

其他人很快也来了,人数之多让我惊讶,总共有十几个人。除了威仪是国王妹妹的儿子之外,这里没有人比我拥有更多的瞻远家族血统。这里有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和更远房的亲属,男女都有,有年纪比我大也有比我小的。比我小两岁的威仪大概是年纪最小的,二十四五岁的端宁则应该是年纪最大的。这群人的言行收敛得颇为奇怪,其中几个人聚在一起轻声说话,但大部分都散布在四周,摸弄着这空荡荡的花园里的东西或者看看雕像。

然后盖伦来了。

他从楼梯间走上来,把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好几个人被吓得跳了起来。他站在那里打量我们,我们也沉默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下来,我对瘦子有一点观察心得。有些瘦子,像切德这样的,看起来是因为太忙、太专注于兴趣和工作了,不是忘记吃饭,就是吃进去的东西全都被他们对生活的强烈兴趣给燃烧殆尽了;另外一种瘦子则形容枯槁,脸颊凹陷,骨头凸出,让你觉得他对这个世界实在有诸多不满,所以他每吃一口东西都是极勉强的。第一眼见到盖伦,我就敢打赌他这辈子从来不曾真正享受过一口食物或饮料。

而他的衣着让我不解。那身衣服非常奢华,领口滚着毛皮,颈上也围着毛皮,背心上的琥珀珠串粗得足以挡住刀剑,但华丽的衣料紧紧绷在他身上,裁剪得非常贴身,让人纳闷是不是裁缝做衣服的布料不够了。当时有钱人穿的都是带着宽大袖子的宽松袍子,袖子还故意切割出几道裂缝,露出不同颜色的内衬,可是他的衬衫却紧得像猫身上的皮。他脚上穿着紧贴住小腿的高统靴,手里还拿着一根马鞭,仿佛他刚骑完马就直接过来了。他的衣着看起来并不舒服,再加上他干瘦的身材,给人一种小气的印象。

他浅色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王后花园,看了看我们,然后立刻判定我们是一群不合格的学生。他的鹰勾鼻喷了喷气,一副正面对不愉快的差事的样子。“清出块地方来。”他指挥我们,“把这些破烂玩意儿都推到一边去,堆在那堵墙旁边。动作快点,我对懒鬼可没耐心。”

于是花园最后的生机也被破坏了。那些花盆和小苗圃是依照原先存在的小径和树木位置摆放的,现在全被清开了。花盆推到一旁,漂亮的小雕像东倒西歪地堆在花盆上。其间盖伦只开过一次口,是对我说的:“快一点,小杂种。”他对正在跟一盆沉重的泥土奋战的我命令道,然后一鞭子抽在我肩膀上。那一下打得并不重,比较像是轻敲了一下,但这举动似乎蓄意已久,这感觉使我停住动作看着他。“你没听到我的话吗?”他质问。我点头,继续搬那个花盆,眼角瞄到他脸上现出奇特的满意神色。我感觉他打我那一下是某种试验,但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通过。